家山青,邑水寒。不思量,自难忘。

  我家门口有条不大不小的河。枯水季节时,上学懒得大兜圈子过桥,就从河里涉水过去。河水清清的,冷冷的,河底的细沙挠得脚心痒痒的。低头看看,自己的小影子倒映在河水里,大腿入水的部位彷佛多了一个关节,又像是折断了。抬起小脚丫来,水里的脚看上去比平时短了一截,煞是有趣。

  后来母亲发现了,骂了我一顿,严厉地对我说:“不许再这样干,会淹死的!”

  年纪小,“死”是什麽根本就不知道,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那是一种可怕的事,连母亲那万能女神都对付不了。可怕的事竟会和那样清洌、温柔、可爱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实在奇怪。

  再大些,就帮小姐姐去河边投衣服。大人忙,顾不上,洗衣服是小姐姐的事。贫民窟里有口井,洗衣服就靠井里的水。但投衣服要打那麽多桶水上来,就不是小姐姐力所能及的事了。於是小姐姐端着大盆的衣服,我端着小盆的衣服,姐弟俩吭哧吭哧抬到河边,站在石阶上投衣服。姐姐投大的,我投小的。姐姐认认真真地投,我偷偷摸摸地玩,让衣服在清洌的水里搅起一个个漩涡,顺流而去。正玩得开心,却听得姐姐紧张地喊:“别站在下面那级石阶上!小心!会淹死的!”

  后来就知道淹死是怎麽回事儿了。暑假收假后,有位同学没露面,都说他在河里游泳给淹死了。我想,昨天活蹦乱跳的,今天怎麽就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再也吃不到冰棍儿糖葫芦糖人儿,多可惜。

  我也差点给淹死了。那个暑假迷上游泳,天天泡在河里,却只会“闷头蛙式”,只敢在岸边浅水里扑通。一天福至心灵,突然能抬头换气了,心里一高兴,就朝着对岸游去。游到河中心的激流里,流速很快,心里一慌就沉了下去。沉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沉下去,一面咕嘟嘟地喝水,一面看着头顶湛蓝湛蓝的天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心想:我这就算是淹死了吧?这大概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蓝天了。真可惜,还有那麽多好东西没吃过来呢。

  一个泳术最佳的小夥伴跳下来救了我。他从后面接近我,在我背上推了一掌。我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有人来救,而且是谁来救我,於是便奋力朝岸边游去,不时在屁股上接受那救命的一掌,终于脱险上岸。

这个救了我的小命的小夥伴,后来却在文革中自杀了。听到噩耗时,我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头顶上湛蓝湛蓝的天,怅然久久。

  和可可谈恋爱那阵,我俩常常坐在河边。头上柳条依依,河中灯影闪闪。我扯起一把小草在手里揪来揪去,一边絮絮地跟她讲些废话。若是哪个笑话逗得她前仰后合,我就从心里得意出来,脸却绷得紧紧的,显示我的大将风度。有一次我童心忽起,邀她斗“将军草”。她接过我特意给她挑出来的大号将军,先是作势要斗,却又掌不住笑了出来,把草一把扔到我头上,娇嗔道:“你啊!完全是个孩子!”

  可可离我而去后,她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镜头就是这一个。那个地方我后来曾一个人去坐过好几次,一合眼就看见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后来就不敢再到那个地方去了。每次有事路过那个地方,都匆匆而过,心头涌上陆游的句子:“路近城南已怕行”,“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心里就酸酸的,涩涩的,胸口那儿堵了一团。

  上学去北京,假期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那条河再不清洌。河水像油亮的黑漆,将对岸的民舍明晃晃地倒映出来,特别的清晰。微风吹过,河面上氤氲着的恶臭便向四面八方散开。市里组织了几次会战根治那条河,每次都取得伟大胜利,然而每个假期回去,那条河却变得越来越臭。看着眼前那条龌龊的黑蛇,我有时禁不住怀疑:这就是我曾涉过的那条河麽?怎麽会这样呢?人类不是据说能改造自然界麽?为什麽连一条河都没法治理?

  在异国他乡,夜夜合眼就见我那无限温馨的故乡。梦中的河永远是我涉水而过的那条,河水清清的,冷冷的,河底的细沙挠得脚心痒痒的。布被秋宵梦觉,那冷冷的痒痒的感觉还依稀留在腿上。看着窗外远处峨特式教堂的尖顶,乡思便如潮水般袭来,只想再入梦境,去寻回我那故乡的河。

  等到后来回去,却发现自己迷惘地失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仿佛在阿拉伯神话《神灯》中,我从豪华的宫殿中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贫瘠的荒野上。我急急地找那梦中的河,想证实自己并未莫名其妙地永久丢失了故乡。人们却冷淡地告诉我:“那条臭河麽?早填了!你问那干什麽?看,那环城公路,多漂亮!多气派!这就是填了河后修起来的,认不出来吧?”

  啊,家乡的河,梦中的河,被乡亲们冷漠地自豪地谋杀了的母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