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情人节将临,还是在网上看见的。本来没过这洋节的习惯,在异国度过了许多春秋,从来就没往心里去。不过看网上大家挺当回事的,觉得还是应该对妻子有所表示。

  于是便问她:“情人节快到了,我是不是该给你送点什么?你说该送什么好?省得买来你不喜欢,白白浪费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这浪漫的问题本身就透出浓厚的柴米油盐味,典型的贫寒夫妇!”

  我有点难为情:“你又不是昨天才知道我。说吧,该买点什么?”

  “什么也别买。都老天八地的了,又不是孩子那个岁数,还兴这个?”

  “你是说,爱是孩子们的专利?老夫妻就再没权利谈情说爱了?”

  “那当然!你不是自己也说过么,这把子年纪还要说那些废话,就不觉得害臊?起码也是做大不尊吧?”

  我若有所失:不知不觉间,妻子不再是当初那个人了。这变化是何时发生的?

  “我早觉出来了,”我略带酸辛地说,“你现在不像过去了。连我说声‘我爱你’,你都觉得别扭。是不是?你早就不爱我了!现在不过是多年夫妻形成的惯性运动而已,是不是?”

  “倒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人老后,感情不可能和青年时代一样。过去完全是爱,现在基本是亲情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就没听说过‘小是夫妻老是伴儿’?”

  “你是说,”我只觉得无限惆怅,心口堵得难受,“花开堪折直须折……”

  “对,”她淡淡一笑,“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么淡淡的几句话,让我足足难受了好多天。

  新婚之后,我才发现妻子爱我有多深,那简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盲目的入骨迷恋。每天早晨她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温情无限地吻我,简直就没完没了。

  我很不耐烦:我和妻子的生活习惯完全不同。她早睡早起,作息极有规律,而而我起居无度,是个夜猫子,睡觉既晚,入睡又很艰难。清晨是我睡得最沉的时刻。妻子这不合时宜的亲热,对我完全是困扰。开头我还勉强忍耐,后来便直截了当地请她停止这么做,那理由简直是残忍的粗暴:

  “如果你真的体贴我,就不该在我休息得最好的时间打扰我!”

  她很难受,但什么也没说。以后她果然不再这么做了,醒来后只敢悄悄地呆呆地凝视着我,久久,久久,直到再不能拖延才下床。

  那时咱们住在工厂宿舍里。她到食堂里买来早点,把我的一份放在床头柜上,便忙着去上班。等我好不容易醒来,已经是要迟到了。于是我便旋风般卷起,迅速穿好衣服,匆忙洗漱,再旋风般卷出屋去,对那放在床头柜上的早点连看都来不及看上一眼。

  等我下班回来,妻子已经从食堂买来晚饭,照例是给我买的。她自己吃的,则是用煤油炉热过的早点。

  我既感动,又愧疚。她和我的出身背景完全不同,婚前完全是个大手大脚的官家小姐,嫁了我这穷措大却成了知艰识苦的贫家主妇。我这才知道爱情能创造出什么奇迹来。

  但我下班比她晚,没法抢在她前头吃那剩下来的早点。这么做了几次后,我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便郑重申请她停止买早点,反正我来不及吃。

  “那怎么行?你会饿坏的。每周你只要吃上一两次,也总比不吃好。”

  这结果,就是我只好尽量早起几分钟,有时顾不上洗漱,也忙着把早点吞下去。妻子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就在那时,我发现彼此人生观完全不同。在我看来,结婚就是完成一个社会习俗加给我的任务。谈恋爱乃是为了结婚,结了婚,这个预备阶段自然也就结束了。人生有太多太多要做的事,和妻子卿卿我我,只能是心有余暇时的闲情逸致,岂能当成人生重大内容,遑论全部内容?可在她看来,结婚似乎不过是绵绵无尽的恋爱开始。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没出息的人生态度,也曾多次试图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影响她。她唯唯,却我行我素。

  我没功夫再去管那些。我那躁动不安的内心,痛楚地敏感到每分每秒的无情失落。从小,“天生我材必有用”就是我的人生座右铭。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此生没有充分使用大脑,那就绝对只能是虚度了的一生。我在农村工厂已经虚度了够多的年华了。屈原的诗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日日夜夜在我的心头窃窃私语,让我心焦如焚。

  后来总算盼来奋起一搏之际了。我吟着“聊舒十载笔,来占一枝秀”,果然如愿以偿,一枝独秀,在学业中断将近12年后再度跨进了学校大门。

  妻子此时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状。她当然心花怒放,却舍不得别离,更有别的心事。记得那阵子舆论界流行“陈世美”神话,“上大学”似乎就意味着“喜新厌旧”。妻子难免也受到了影响。记得她曾经递给我一本杂志,让我看看那上面的一篇当红小说。

  我匆匆看了一遍,那是写一个年轻女工的心事的:她怕丈夫入学后抛弃了她,思想斗争许久,还是毅然决定不管后果如何,全力支持丈夫去拼搏。

  “那就是我。”她简单地说。

  我啼笑皆非:“你以为我是那种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不过就算你是那种人,我也决不会后悔!”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喜欢的。只要你喜欢,那就行了。我无所谓。”

  我久久无言,最后几乎是愤怒地嚷:“你怎么能无所谓!你怎么能心里只装着我,而没有你自己?!莫非你以为这么做能让我高兴?!”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不懂,你爱过我这么一段,也就够了。如果你以后不再爱我了,我再闹也没用,那才是不把自己当回事呢?你说是不是?”

  我无言可对,再度发现女人和男人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大学完了又是研究生。毕业前我考完了托福和GRE,便胸有成竹地回乡去等录取通知。

  那大概是妻子一生最欢乐的时光吧。我和她牵着已在小学里的孩子,漫游家乡所有景点。一家三口分别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聚在一起。妻子婚前微不足道的梦想,竟然要经历这么多年才能实现。

  可惜那不过是昙花一现,我的还乡,不过是在更大冲刺前作短暂休息。那天老同学请客,他太太听说我又要出去,立刻就冲着我横眉立眼地嚷嚷:

  “什么?!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这又要出去?!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讥讽地笑笑:

  “唷喝,关您什么事啊?她什么都没说,你倒看不下去了!甲方乙方都没意见,你这丙方反倒不同意,算什么事儿哪?”

  她大笑,说:“我这丙方就是不同意!你这甲方太没心肝了!你当把孩子拉扯那么大是容易的?下辈子真该罚你作女人!”

  临走那晚,妻子一夜没睡,就那么坐在床前,在黑暗里默默地看了我一夜。

  后来一家三口总算在国外团圆了。结婚以来,我家还是第一次永久性地住在一起。当孩子的老师听说他长这么大,和我一道度过的时间加起来大概还不足一个月时,不觉大惊,说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生活方式。

  但妻子婚前那个微不足道的梦还是没有圆。一家人倒是住在一起了,可那家更像个战斗单元。每天大家起来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各自的战斗,应对那空前的压力。晚上我回去,孩子早睡下了,妻子倒是在等我,可我常常累得没心思再跟她说什么。大部分时间我脑子装得满满的全是课题,实在没有多少空间留给家人。

  这在我倒是自己选定的生活方式,可绝对不会是妻子的愿望。但我实在太忙太累了,顾不上去过问她的心事。

  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拼搏下去。拼搏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家庭完全成了我的加油站,对我的意义,无非是为那无穷无尽的长征补足燃料而已。直到临老退休,妻子的几句话才将我从虚无缥缈的功名梦中突然唤醒。

  虽已醒,太晚矣!

  我不胜痛苦地发现,自己和契诃夫小说《宝贝儿》中的女主角也差不多。那位女士因为长得很漂亮,被社会宠成了轻佻的交际花。她丈夫却是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大夫。那漂亮太太的情人无数,净是龙骑兵军官一类猛男。相比之下,她丈夫显得非常猥琐庸俗,让她情不自禁地鄙视。直到最后她丈夫去救治病人,传染上了疾病逝世了,她才第一次得知,原来自己那个毫无出息的丈夫不但是医学界泰斗,而且活人无算。相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个在男人中跳来跳去的轻薄女人,比起丈夫来一钱不值。悲剧在于,等她认识到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丈夫已然逝去,再也听不到她的忏悔了。

  我和那位太太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她为自己的姿色陶醉,我却沉迷在对自己的天资的错觉中。两人都误以为只有最大限度地实现了天赋的一生才是有意义的一生,为此去天边捕风捉影,却放过了实实在在的人生。到头来,那位女士失去了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亲人,而我失去了那无数个平庸的朝朝暮暮。如果我早悟出这点,那也就不至于弄到最后两手空空:既未功成名就,又错过了人生的点滴享受,更让妻子陪着我虚掷了那再也无法找回的浓情密意。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幸福的人生,其实蕴藏在逝去的每一平庸的时刻里,体现在每一俗人俗事中。所谓人生的大智慧,其实也就是善于珍视、捕捉和尽情享受平凡人生,并善于在平庸的亲人最需要的时刻,给他们带去宝贵的心灵礼物的敏感与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