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从工地回来了,病得很重。

  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学生。大人好几个月没回家了,都在通宵苦战。

  哥哥痛楚地呻吟着,在床上滚来滚去。我从食堂买来饭,摆在床前,怯生生地叫他。他好像听不见似的,照样大声地呻吟。饭摆凉了,他还是碰都不碰,只叫:“水!水!”喝完我递给他的凉开水,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是个陌生人,立刻又倒了下去。

  我吓坏了,赶快跑去找母亲。她马上去请假,却被领导骂了一顿:全民都在为1070万吨钢日夜奋战,她竟然想用这种琐屑私事来影响革命工作,怎么就不知道羞耻?

  于是哥哥便独自在床上呻吟,我蜷缩在床脚,胆怯地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蛋和紧闭的双目。偶尔,他睁开眼睛狂乱地四望,目光茫然地扫过我,眼球布满了血丝,让我害怕极了,等到怕得再也受不了,便再次跑去找母亲,她又再去找领导,领导又再骂她一顿。三天后,母亲一咬牙,走出了厂子,从此再没进过那道门──她前脚出去,人家后脚就把她开除了。

  小哥哥一进医院,立刻就给推进了手术室。他术后身体非常虚弱。母亲于是买了一只老母鸡来。不久,家里便成了养鸡场。老母鸡咯咯地叫着,黄毛茸茸的小鸡唧唧地答着。母子们都用爪子在地板上刨,以为那肮脏的木板下藏着食物。

  我看着老母鸡孵蛋,看着小鸡出壳,给它们取名字,为它们加食添水,把它们留在地板上的排泄物扫去──那可是个技术活:你先得从炉子里铲上几铲炉灰来,把它倒在排泄物上,然后再连灰扫去,于是地板上便只留下一团白白的痕迹。虽然我是个懒骨头,做这些事却非常勤勉。我爱上了我的宠物们,它们就像是我的孩子,连在梦里我都心心念念地惦着它们。那大概是我最早的做父亲的感情体验。

  灾难不久就降临了。一天,一只凶悍的大老鼠从床下冲了出来,叼住一只小鸡就往床下拖。等我赶过去,已经太迟了,我还能听到小鸡在床下发出绝望的唧唧声,然而我抬不起沉重的床板,只能蹲下来,低头望着漆黑的床下流泪,如同无力保护孩子的父亲。

  我从此不错眼地守望呵护着我的孩子们。但一天我去铲炉灰的时候,一直在窥伺的老鼠趁机冲了出来,叼住另一只小鸡。情急之下,我飞出了手中的灰铲。老鼠吓得扔下受伤的小鸡逃跑了。那是一只美丽的小芦花鸡,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连肠子都流出来了。母亲把肠子塞回去,用针线缝好她肚子上的伤口。她居然活了下来,只是从此少了一只脚,成了我最心疼的宝贝。

  小鸡们渐渐长大了。一天,和睦的兄弟姊妹们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互相砍啄,鸡群里不时传来痛楚的叫声,而老母鸡看着就是不管。过了两天,连老母鸡自己也加入了战斗。我气愤极了,不时喝骂着冲进鸡群中去,赶散正在斗殴的兄弟,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庭的解体。那只小芦花因为残废,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家的欺负对象。我怎么也没法保护她,只得用笼子把她罩了起来。她不再受欺负,在笼子里却显得孤零零的,让我看着又是心疼,又觉辛酸。

  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一天,母亲说,鸡养大了,可以给小哥哥作营养品补身子了。不管我怎么哭泣、抗议、哀求,鸡们还是陆续地化作釜中鲜肥。最后终于轮到了独脚小芦花,我的宝贝。

  那天,我真的生了母亲的气,独自坐在小凳子上默默流了半天泪,无论她怎么解释我都不理她。鸡腿、鸡翅、鸡肝等好东西照例是小哥哥独享,其余部份我也能沾点光。但我碰都不碰母亲特地夹到我碗里来的鸡肉。等到小芦花让大家吃完了,我便收集了所有的骨头,埋在屋子后头。忙活完了,一回头才看见母亲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充满了说不出的忧郁。

  要到后来我才明白母亲那眼神的涵义──她看出了我在离别降临时内心的不堪一击。而埋葬小芦花,不过是我经历的第一次离别。在以后的数十年中,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别离撕碎,每个离去的朋友或亲人都带走了心灵的一部份。关系越亲密,损失就越沉重。等到和母亲生离死别后,灵魂就给整个地掏空了。在那空空荡荡的心灵的旷野上,只有余光中的诗句在无奈地回响:

  后来啊,
  乡愁是一座坟墓。
  母亲在里头,
  我在外头。

  有过这样的人生体验后,便理解了林妹妹“喜散不喜聚”的心态。的确,人生苦短,聚也匆匆,散也匆匆。聚时的欢乐如同镜花水月,散后的苦涩却地久天长。无论是聚是散,最后都要变成记忆。同样是记忆,欢乐的记忆是模糊的、零星的、难以捕捉的,不可能像录音或者录像那样永久地储存下来,而痛苦的记忆却是清晰的、真实的、难以忘怀、无从驱散的。

  佛家说,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这话貌似超脱,其实误尽苍生。谁都想随缘,可谁也没法做到得时心无所增,失时心无所减。谁都喜聚不喜散,然而谁都悟不出聚时毫无所得,散后确有所失。与其得而复失,不如干脆不得。与其聚而复散,不如干脆不聚。既然不能天长地久,何必企望一度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