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小舅和舅母突然到家里来了,大包小包地提着,如同难民。他们的工厂已被对立面占领,武斗无日无之,一夕数惊。他们决定逃回舅母的老家去,等乱过了再回来。

  临上火车,小舅却心神不定。舅母劝他:“行了吧,别惦着你那两只鸽子了。兵荒马乱的,还顾得上那个?”

  我一听就来了劲,提议帮他守家,照料他念念不忘的宝贝鸽子。我反正哪派都不是,去他那儿也没什麽危险。小舅大喜过望,立刻把家门钥匙交给我,接着就火速传授家鸽饲养学要点。火车开动了,他还把头探出窗口来大叫:“包米袋在厨房的水槽旁边,粮本在床头橱抽屉里。钱先跟你妈要,等我回来再还她。可别忘了每天喂食喂水,记着啊!”

  当天我就到了小舅家。那地方是一个离城四五十公里的工厂区。他家在外廊式的五层楼的顶楼,鸽子箱就绑在走道栏杆上。

  我打开房门,满意地舒了口气。以前还从没一人住过一个房间,何况是十四五平方外带一个微型厨房的房间,而且还有鸽子!我放下手里的包,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屋去看鸽子。

  从小就想养宠物。看苏联电影上那些孩子养狼狗,羡慕得不行。班上有个同学养鸽子,常常提来一只,在操场上解开手绢扔出去。於是那鸽子便在空中盘旋几圈,消失在蓝天中,在身后留下悠扬的鸽哨声。大家便用敬佩的眼光看着那从肚脐眼儿里得意出来的神人,让我羡慕得直咽口水。

  可惜咱们的贫民窟里既没院子,又没天空,连属於我家的房顶都没有。大门进去便是上下两层密密麻麻的鸽舍,越进去越黑,最里头的房间白天都得开灯。平均每十平方米就住着三四个人,每个人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刚刚从另一个人口里呼出来的。

  我仔细端详着窝里那对鸽子,禁不住从心里爱出来。两只鸽子都通体雪白,鼻泡大大的。据说这种鸽子辨认方向的能力最出色。听小舅说,他曾请人拿到离家二百公里处放飞过几次,每次都顺利地飞回来了。

  正端详间,两个手持汤姆冲锋枪的工人上来了,不由分说就把我押到了大楼对面的兵团司令部。

  那是我一生走过的最惊险的一段路。我有几个犯了失心疯的黑崽子好友是造反派,我常去拜访他们,跟他们在总部的操场上玩枪。我知道,汤姆枪是二次世界大战传下来的美国货,最容易走火,一走火就是一梭子。现在有这麽两枝宝货对着我的后背,要是不小心绊了一下,对方以为我要逃命,身躯立刻就得化作肉泥。我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两眼盯着地下,力图每一步都走得轻松坦然,不疾不徐。

  那楼住的全是外厂的革命战士。任我百般解释,审讯我的那位同志就是不相信我不是奸细:为什麽我要爬到对面五楼上去,一眼就能把司令部的活动看得清清楚楚?什麽?我住那儿?前两天怎麽没见过我?整栋楼的人都跑光了,我一个人住那儿干什麽?

  折腾到半夜,才来了一个本厂的好同志。他证实了我的外甥身份,却对我的政治态度极感兴趣,不肯相信我两派中哪派都不是。就算我组织上没有加入,总得有个观点吧?什麽?我的观点跟他的一致?不会吧?恐怕跟我舅舅一致的可能性更大些。而且,大家都往外逃,我却深入虎穴,为什麽?就为了两只鸽子?他讽刺地笑着,坚定有力地摇着硕大的脑袋。

  最后大家都精疲力尽,他们便放了我。回到小舅家,我开始怀疑此行是否明智。但看着小两口一边咕嘟嘟地唱着小夜曲,一边亲热地接吻,我的疑问又烟消云散:咱那些哥儿们可以为了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理由去冒着枪林弹雨杀人,我又为何不能为这对可爱的鸟儿冒一次险,圆了孩提的梦?

  接下来那几天,我每天都站在走廊上,看着那雪白的鸽子在蓝天中尽情地盘旋。目送它们飞过对面的大楼,越飞越远,在天空中化作两个细小的黑点,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惆怅,浮上两句歪诗:“念念心追飞鸟去,依依愁惹客思来。”此身如寄,一如飞禽,然而人家有翅膀,有天空,我呢?

  对面的战士们好像越来越怀疑。每次出去,他们都要用望远镜对着我细细打量,有一次还对着我举起了汤姆枪,吓得我一道烟跑回屋去,把门紧紧关上,好像那木门能挡住枪弹。

  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出去看,看那首写在蓝天上的洁白的自由颂。最后那天早上,我把它们赶起,它们刚刚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对面楼下站着的战士们就开火了,四五枝汤姆枪一齐对着它们吐出了长长的火舌。

  刹那间,雪白的自由魂在空中爆炸成一团粉红的薄雾。羽毛纷纷扬扬,化作零乱的雪片。

  我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跑到楼下,却哪儿也找不到完整的尸体。满鼻是辛辣的硝烟味,耳畔响起战士们响亮的哄笑声,不知是谁得意地唱起了小调。

从那天起,我再没作过养宠物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