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四川盆地,进入万山丛中。大巴山、秦岭……山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险。看腻了那无穷无尽的奇山怪岭,我把头转回来,只觉得中国这块地方实在不咋的,连平地都少有,有的尽是人迹杳无,百无一用的大山。

  过了秦岭,天上就纷纷扬扬地落下雪来。车出阳平关,在一个小站上停了下来,无穷无尽地等了下去。我坐得无聊,便下车去活动活动。一下车就觉得冷气逼人。寒风吹来,如割面的钢刀。举目四顾,遍地白皑皑的,雪堆了几寸深,踩上去吱吱响。雪还在落下,大片大片地、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落在身上脸上也不化。身上一会儿就落满了雪,但轻轻一抖就毫不费事地抖落下来,倒有几分像泥沙。从地上抓起一把,只觉得干干的,冷冷地刺着皮肤,却也不化,任人吱吱地捏成雪球。我想,这就是北方的雪了,挺干的,挺结实,倒也不错。

  在雪地上走了几步,更觉得这北方的雪跟沙土也没有什麽不同,踩上去一点也不滑,也不融化,轻轻一踢便如沙子似的飞起来。再看看四周,马上就被周围的景色镇住了。周遭全是高山,拔地腾空而起,如鬼魅般奇形怪状,咄咄逼人地压在人身上,把铅色的沉重天空挤成了不规则的窄条。如果在夜间,这景色或许会让人从心底怕出来,然而此时群山裹上了那无边的纯净的祥和的白纱,这景象就复杂到让人无从描述:是雄峻,然而那是逼仄的雄峻,少了大开大阖的格局;是宁静,但狰狞的山峰又暗示着凶险;是气势,可那似乎又是一种小气的无根的气势,少了几许浑厚,让人想起伟大领袖的诗词来。

  我沉吟许久,从记忆中调出古人为咱们造下的各种应景“预制件”:什麽“连天去峰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什麽“紫盖连延接天柱,石禀腾挪堆祝融”,似乎都有点意思,似乎却又都不切题,目光最后落在山上那镀上道道冰晶的层层树林,才勉强定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上,然而依然很不满意,第一次发现了“预制件”只是一种哄试官的僵死东西。“师古人不如师造化”,一种颠倒的文化,才会让人们埋首在古人成句之中,却忘了眼前那活泼泼的大自然。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北方的雪。生在南国一个温暖角落里,我从没见过天然的冰,也很少见到雪。南方的雪是湿润的,没落在地上就化了。下雪时出去得打伞,否则雪落在身上,一会儿就弄得身上透湿冰凉。偶尔在房上地上堆起来,也是过夜就化。於是便满地泥泞,屋檐下滴滴答答地滴个几天,煞是讨厌。见到电影上的北国的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坐冰橇,心里羡慕得不行。活到十七八岁,还没见过雪人是怎麽个堆法。我们那儿的雪就算能堆起来,也是蓬蓬松松地棉花似的一层。就算带了手套去拿,也一会儿就化成了水,连个雪球都捏不起来。

  后来大串连,总算能到北方去开开眼了。我随着千千万万的学生一道,挤上北上的火车,只盼望插翅飞到北京,见到那朝思暮想的圣境。可惜到了衡阳就再挤不上京广线上那塞得满当当的“红卫兵专车”,只得见车就爬,让第一列能挤得上去的火车把自己带往西南,直到到了成都,才从那儿登上去北京的火车,有幸在路上第一次领略了北国的雪。

  可惜到了关中平原后,天便晴了。我无任惊奇地发现,原来北方冬天也有晴天,并不是天天下雪,满世界不是雪就是冰。车过华北平原,从车窗里望出去,我懊丧地发现,那在地图上涂成嫩绿的一片,原来只是灰扑扑的一团。目之所及,见不到一星绿色,一条小溪。看着那寒风中蜷缩着的寡苦的灰色村庄,我禁不住欣慰地想:幸亏没生在北方,不然活一辈子连水都没见过。

  在北京过了多年,下雪也就只见过有限的几次,从没唤醒我那堆雪人,打雪仗的童心。我一点都不喜欢北京,那大概是世界上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一年只有两季:夏季和冬季,春秋比兔子的尾巴还短,稍不留神就吱溜一下滑过去了。冬天贼冷,夏天死热,让人不是在深水中就是热火里挣命。无论是哪个季节,空中永远飘扬着一种东西:沙尘。刚换的衬衫,上街一次就镀上了黑领圈。每到冬天,太阳偷工减料地在天边胡乱混上一小圈便灰溜溜地落上去。那怕是正午时分太阳也是歪的,让人以为那还是清晨。晴天虽多,天边却永远是一圈似雾非雾,似霭非霭的灰色。尘暴起时,狂风挟灰沙而来,打得脸上生疼,鼻眼里嘴里全是沙子,让人想起岑参笔下的走马川大漠。姑娘们用尼龙纱把头紧紧地裹起来,如同西方抢银行的窃贼在头上套上长丝袜似的,顶着狂风艰难地推着自行车。看多了这情景,我更庆幸自己生在明山净水之中、丽日蓝天之下的南国。

  出国后,雪景看惯了,不但不觉得有什麽诗情画意,反倒觉得多了许多麻烦。那次圣诞从外回来,天刚下过大雪,路上厚厚地堆了一层。我诅咒着老天,小心地不让车子打滑,不时停下来出去刮掉车窗外面结上的冰霜。正咒天骂地间,突然有一群孩子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欢天喜地地扑上雪地,先在雪堆上打滚笑闹,然后又展开火热的雪战,一时间,雪球乱飞,笑语喧哗,那小小的红色滑雪衫,看上去宛如在雪原上跳跃的朵朵火焰……

  我停止咒骂,呆呆地看了半天,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钻进车去。在路上,我默默地想,也许,还是生在北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