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忆起每次回去临行前的尴尬,亲人们在机场列成长队送我,我便如中央首长接见会议代表似地挨个握别。强忍下夺眶欲出的泪水,我伸出手去,对方一面跟我紧紧握手,一边却又难为情地后退,生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又去拥抱他们。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前将亲人一个个地拥抱过来,让他们老大不自在。以后便警告我:“可别再来那套!咱们这儿不是你那外国,不兴这个!”

  东方人讲究感情的内敛和含蓄,不兴外露,爱深藏在心中,勤加珍重就行,何必诉诸于动作,如同表演给别人看似的?重要的是内涵,不是外表,重要的是心意,不是表达本身。中国的夫妻,除了新婚那段,大概很少有互相说“我爱你”的,也许是觉得肉麻,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爱就够了,何必说出来?你要真的爱对方,还怕对方不知道?

  三四岁以后,我便再也没有接受过母亲的亲吻。这一生中,我从来没有拥抱过自己的母亲。当初去国,母亲送我到机场。她又高兴,又自豪,又伤心,在车上就没怎麽说过话。这不是母亲第一次送我:当初下乡,后来到北京上学,头一次哭成了泪人,连站都站不住,没等火车开我就只好求同学的父亲把她送回去。后一次高兴得合不拢嘴,火车开动时还一边跟我挥手,一边咧着嘴笑。这一次,我知道,她的心思是无比复杂:儿子远走异国,虽然是大有出息的事,可她年纪这麽大了,谁知道以后能不能见着?

  为离开她,我已经几天没睡好了。我不止一次地想起《约翰·克利思朵夫》书中约翰离开德国的家乡去法国前的心理斗争。他知道这一去便再见不到母亲,然而他还是只有狠下心肠来离开她,因为只有去法国,他才能有出息,法国是他的宿命,他的归宿,他的事业。但我是约翰麽?我有什麽出息?在国内找不到的,难道在国外就能找到?“父母在,不远游”,以此无用之身,到天涯海角去捕风捉影,万一得到的只是无尽的悔恨?

  但我还是走了。我知道,如果我留下来,母亲反而会难受。我是她的骄傲,我必须完成这个骄傲,这是我惟一能为母亲作的事,哪怕我的离去碎了她的心,断了我的肠。

  在车上,我和母亲并肩坐着,谁也没开口──要讲的早就讲过了。我看看母亲的满头华发,又看看她搁在腿上的手。那是一只洒满了生活的艰辛、被皱纹、青筋和黑斑覆盖了的枯萎的手。看着那只手,我只觉得梗在胸口的那团酸楚在心头一点点地化开,彷佛又看见它一圈圈地推着小石磨,然后又端起磁碗,一杓杓地给饿得迷迷糊糊的我喂豆浆……

  临入关时,母亲又叫住了我,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满脸笑意,泪珠却忍不住从浑浊的老眼里往外溢。她嘴张了张,却又不知道说什麽好,便抓起了我的右手,双手紧紧握住。半晌,她放下了我的手,果决地挥了挥手,说:

  “去吧!一到就写信来。电报就不用拍了,省点钱,啊?”

  再见母亲,她已经在弥留之中。我知道,她之所以还没撒手西去,无非是在等我。我默默无语,握着她那毫无生机、无知无觉的枯萎的手,在床头坐了一夜又一夜,只觉得那灼热的体温烙痛了我的心。

  从此,每逢我见到亲人,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他们的难堪拥抱他们。这不是我从鬼子那儿学来的洋习惯,是我发自内心的冲动。爱是重要的,但爱的表达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