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小提琴演奏,说来滑稽,是在大街上。那天小哥哥带我万里长征,去母亲单位的食堂买饭,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路旁的人家传来美妙的声音。我俩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见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正在当街的堂屋里拉琴。那琴声汨汨流出,时而如泉水铮琮,时而如彩带缭绕,时而和风细细,时而冷雨凄凄。一曲奏完,哥儿俩还丧魂失魄地傻站在那儿。此后数日,余音袅袅,一直在耳畔萦绕,魂牵梦系。

  小哥哥一咬牙:“攒钱买个小提琴!”

  没有攒钱罐,就用纸盒子代替。母亲发的早点钱,从此一顿不拉全进那个盒子去。按我们的计算,如果每天的早点钱都省下来,一人一毛,一天就是两毛,365天减去52个星期天,一年就能存60多块,够买的了。

  可惜,计划中忘记了几个因素:首先,母亲并不是每天都给钱,更多时候是吃她做的早点。其次,我们没把寒暑假算在内。最后,他或我常在书店里发现好书,忍不住要与对方紧急磋商,决定是否动用存款。坚持了将近两年,盒里还是只有三四块钱,杯水车薪。

  母亲无意中发现了那个纸盒子,严肃审问小哥哥那钱是哪里来的(她知道我只是个跟屁虫,坏主意一般是小哥哥出的),小哥哥立刻就坦白了。听说我们没吃了那麽多顿早点,她眼圈红了,心疼地问:“想买琴,为什麽不跟我说?饿坏了怎麽办?”

  怎麽会开口?年纪虽小,也知道大人的艰难。一次我在书店看见一本五毛多钱的《汉语成语小词典》,思想斗争了半天,才跟她开口要了钱。就这样,捏着那六毛钱,我还是在书店门口转悠了老半天,把那钱都捏出了水才一狠心交了出去。交钱时我心里充满了罪恶感,彷佛那递出去的不是钱,是母亲那点点猩红的汗与血。

  问明了小提琴的价钱,母亲沉默了。半晌,她缓缓问:“买个便宜点的乐器行吗?”

  於是第一把二胡就在贫民窟里开始吱呀学语。哥儿俩无人指点,会商半天,琢磨出了个“哆嗦弦”。可我俩怎麽也不明白,那二胡为何连个《东方红》都拉不全,“嗦嗦拉来,多多拉来”的第二个“拉”居然在琴上找不着!

  不管怎样,等到文革爆发,我已经足以对付《江河水》、《赛马》等曲子,能混进宣传队里去充南郭了。“大河涨水小河满”,锅里有了,碗里才会有,只有靠国家,个人才可能去培养艺术爱好,学画如此,学琴也如此。我终于有了一把提琴,一个大子没掏。

  弄来个破唱机,天天躲着听中外名曲。犹记初听《梁祝》的震撼:《楼台会》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抗婚》、《哭坟》哭得柔肠寸断,哭到山崩地裂,那“轮指”的琵琶手法、传统戏曲的旋律、甚至京剧用的小堂鼓,竟能天衣无缝地与西洋乐器与曲式编织在一起,等到《化蝶》的长笛吹出透明的双飞彩蝶,加上弱音器的小提琴缓缓奏出主题再现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热泪已经湿透了衣襟…

  读了《约翰·克利思朵夫》,便更加陷在桃源深处。对过去最爱听的《悲怆》、《命运》、《英雄》等曲子,此时便觉有更深一层的感悟。在农村想家想到入迷之时,悲怆的旋律就会自然浮现在心头,舒解了几许心中的积郁;在百战百败、心如死灰之时,命运的敲门声也常常在耳畔轰轰响起,促我再度从灰烬中奋飞。或许,人类什麽艺术享受都可以剥夺,但乐声是万不能失去的。

  孩子到了我初听小提琴的年纪时,我让他戴上耳机听立体声台。第一次这种超人的享受我是在北京上学时领略的。学校发了个录音机让我们学英语,我却发现用耳机来听立体台是人类最大的享受,远远超过后来在国外见到的高级音响。戴上耳机,乐声再不是听惯了的那薄薄的一片,长笛坐在何处,竖琴位于何方,巴松在何处吹响,倍大在哪里轰鸣,历历如见,伸手可及,让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宛如登上了蓬莱仙境…

  孩子听着的时候,我心里怦怦直跳,指望他脸上现出如醉如痴的神情。只要他爱音乐,便是买钢琴我也砸锅卖铁!当年自己对一把提琴苦恋成痴,却熬到了无法成才的年纪才称心如意,这悲剧说什麽也不能在下一代身上重现。

  他默默听着,小脸上毫无表情,最后把耳机摘下来递给我,什麽也不说。

  “怎麽样,你听到了什麽?跟往常录音机、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有什麽不同?”

  “没什麽啊。”

  “你再听听,仔细听听,啊?”

  他皱着眉又听了一阵,再次把耳机摘下来,说:

  “有点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