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蒙蒙。

  是那种“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的蒙蒙细雨。倘在白天,就谁都看不出其实是在下雨,然后此时路灯却将那纤细的雨丝镀成了闪亮的银线,从漆黑的夜空中千条万条地洒下来,天地仿佛给罩在一个细密的蛛网中。

  秋风瑟瑟地吹过,带下了梢头最后几片黄叶。落叶在风中疲惫地翻滚了许久,最后才如释重负地落到厚厚的草地上,心满意足地发出沙沙的叹息。

  一只飞蛾躲躲闪闪地飞了过来,小心地避开在眼前飞舞旋转着的落叶。雨水湿透了它沉重的翅膀,入骨的秋寒浸透了它的身躯,它急急地鼓动着双翼,想扇去吸入的水份,好让自己的身躯变得轻快一些,也更暖和一些。

  蓦地,它眼前一亮,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光明──那将雨丝镀上光彩的路灯。

  飞蛾急忙飞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投身那渴望已久的温暖,却重重地撞击在玻璃灯泡上,几乎丧失了知觉。它惊惶地飞了两圈,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还没想明白,却又迳自向着路灯飞了过去──对它来说,光明似乎是一种不可抵抗的磁力。

  路灯昏昏沉沉地发着光,刚才的撞击让它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它却懒得去查明出了什么事──它已经老到丧失了对万事万物的兴趣。在它这个年龄还在服役的路灯实在不多见,如果不是社区财政困难,它早就退休好久了。

  没等它完全醒过来,玻璃灯泡上又是一下撞击,接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

  路灯奋力睁开昏花的老眼,这才看清是一只纤细到让人心疼的飞蛾。那蛾子急急地鼓动着沉重的翅膀,全身躯透出了焦急与渴望。路灯甚至听到了它急速鼓动着的双翼的呼呼风声在苦苦哀求:“快打开光明之门吧,我要进来!”

  路灯困惑地摇摇头:它自己从来也就不明白什么是“光明”,而人们为何又把这词和它联系在一起。尽管它已经在这高高的地方俯视了好几年人世,却从来也没弄懂自己到底有什么用处,又为何被人们放在这寂寞的地方。它知道的就是,每到天黑,就有一道电流流过身躯,于是它便从梦中醒来,无奈地开始又一夜乏味的工作,而生命也就在那电流中一点点地融化。

  玻璃灯泡上又是接连几下撞击,一次比一次猛,一次比一次急。

  那蛾子振动的双翼的哀吟变得更凄楚了。路灯分明地听到蛾子在绝望地呼喊:

  “我冷!我需要温暖!光明之灯,你为何只是冷冷地发着寒光,一点温暖都舍不得给我?”

  路灯大惑不解。他不知道什么是光明,却知道什么是温暖。每次电流通过他的身躯时,他浑身上下就顿时沉浸在温暖中。但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那其实是烧蚀生机的毒焰。然而眼前这只可怜的蛾子却在声声呼唤这害人的温暖!

  “温暖!我要温暖!”蛾子呼喊得更哀婉了,“你为什么这么自私,光明的路灯!难道分一点温暖给我都不行,你不是那么明亮,那么辉煌么?!”

  紧接着又是几下撞击,路灯觉得灯泡上黏呼呼的,仔细一看,是飞蛾翅膀上撞下来的粉末,此外似乎还有些黏黏的液体。

  路灯惭愧了,他拼命把灯丝缩短,让通过身体的电流来得更猛烈些。它果然燃得更加明亮,而生命也就在这致命的温暖中迅速地烧去。

  然而蛾子却丝毫没有觉出那寒夜的低温有了什么变化。它只觉得越来越冷,双翼鼓动得越来越急,那呼声更加惶急:

  “温暖!我要温暖!我要……”

  飞蛾向着光明和温暖作了绝望的最后冲刺,那纤细的身躯重重地撞击在灯泡上。与此同时,路灯闪出了最后的辉煌,那是它有生以来最灿烂的瞬间,如同闪
电一般夺目,也如同闪电一般短暂。

  闪亮的蛛网消失了,那千万条雨丝静静地融进了黑夜,再看不见那路灯,看不见那飞蛾。

  当飞蛾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群鸟欢快的啁啾托起了嫣红的日轮,宿雨洗过的晴空蓝得让人沉醉。

  飞蛾潮湿的翅膀上水汽蒸蒸,全身浴在令人慵懒的温暖中。不久,它便觉得浑身轻快了许多。它试着扑动了几下翅膀,很快就敏捷地飞了起来,于是它便迳直对着那慷慨散发着无际光焰的巨大日轮飞去,飞向真正的光明和温暖,再没向那寿终正寝的虚幻人造光明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