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秋,又是异国的深秋。

  满树红叶似火,长空一碧如洗。远处,白桦树那苗条挺拔的树干在瑟瑟寒风中微微摇动,像一柄柄出鞘的利剑,将银青色的寒光刺向苍穹。

  教堂前那四季长青的草地几乎全让落叶覆盖了。一个只穿着体恤和短裤的孩子在草地上追逐着爱犬。母亲懒洋洋地坐在远处的长椅上,心不在焉地看书。鸽子在天上盘旋够了,便纷纷落下地来,在母亲的脚旁走来走去,咕咕鸣叫。那母亲从白日梦中惊起,翻了翻自己的提包,旋即抱歉地对鸽子们笑笑,摇了摇头。

  孩子和狗跑过来了,把落叶踩得悉索作响。那声音沙沙的,哑哑的。这熟悉的声响,突然挠动了我心底的千千结。那一瞬间,往事混杂着乡思,如潮水般涌上心来。

  我爱故乡的秋天,尤胜于别的季节。在咱们中国,秋天似乎总和愁闷连在一起。不知有过多少骚人墨客在秋天感慨过韶华易逝,人事不永。写了两千年的“悲秋赋”,从宋玉的“草木摇落而变衰”起句,于老杜“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到达高潮,最后由秋瑾女士的“秋风秋雨愁杀人”作结。连那个“愁”字,都让诗人解作了“片言谁解诉秋心”。这季节,怎一个愁字了得!

  但我照样喜欢秋天,觉得她是大自然色彩最斑斓的时节,并不因为秋天的到来而像古人那样无端烦恼。当年那无穷的政治运动逼得人的神经快要绷断时,我总是一个人悄悄地逃到公园或郊外去幽居独处,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从大地母亲那儿汲取力量一样,靠欣赏大自然风光来重获活下去的勇气。

  独自坐在公园里悄然四望,满树繁叶着上了从浅黄到紫红的广谱色彩,整个树冠似乎都化作了一团火焰,“一丛浅淡一丛深”,浓笔重彩染出了万紫千红的秋色,那景象要比春天树上零星点缀着的花朵壮丽得多。待到西风起时,片片叶子便随风而下,如金色的蛱蝶在丛林中悄没声儿地穿行飞舞,让人又是迷醉,又有三分怅惘。在林下踏着无边的落叶悄然漫步,脚下便响起柔和的沙沙声,那声音就像生命早期朦胧记忆中母亲唱的催眠曲,慰抚着创痛,止住了熬煎。于是心头那盛不下的烦恼便在这沙沙声中徐徐消散,像蜡烛被轻轻地温柔地吹灭后袅袅四散的轻烟……。偶尔,一片落叶飞到眼前,便随手接来把玩,细看那风刀霜剑在上头刻划下的脉络,看那枯萎的绿蜡覆盖下喷出的灿烂血色,于是我便想:漫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哪怕活在世上只意味着受煎熬,在辞别生命之树前的最后一瞬间,人照样可以如电光石火般闪出最后的辉煌!

  孩子和爱犬嬉戏着跑得越来越远,那母亲放下书本,对他们嚷了几句什么话。一片叶子无声地飘落下来,我随手接住细细把玩。这片异国的落叶看上去和记忆中故乡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布满了风刀霜剑刻下的纵横脉络,同样在枯萎的绿蜡下喷出了亮丽血色。我看呆了,默默地问自己:自从辞别了故国那棵大树,你飘零了几万里,经受了无数风霜,落到了天涯海角,可又曾闪出了生命的第二度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