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

三、文明竞争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文明竞争,一些文明胜利了,一些文明消失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他从苏联抄来的屁话,让老芦略加篡改,便立刻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也算是他前世修下的福缘吧。

但这话若是让那蠢妪看见了,定要指责我贩卖社会达尔文主义,盖文科蠢妪的绝技,便是卖弄她们丝毫不懂内容的术语,把各式各样的标签钉到论者的印堂上去,这就是她们的“智力活动”。老芦的锦绣文章不是写给这些蠢货看的,所以当然不会理会其反应。勿过,鉴于并非所有的同志都知道社会达尔文主义是怎么回事,又错在何处,所以还是得讲解一下。

许多人把社会达尔文主义当成是把达尔文主义运用于社会学领域,其实完全弄错了。社会达尔文主义论者连达尔文主义的要旨何在都没拎清爽,以为“生存竞争,适者生存”便是“弱肉强食”,由此得出斯大林的“落后就要挨打”。活在这世上,谁没有獠牙,谁就得被强者撕成碎片。那也是活该,因为据说那是“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用阿随的话来说便是“狼吃羊是宇宙运行规律”,这就是纳粹当年的官方哲学,也是大陆现在的隐性国教。

先不说生物学原理是否能直接照搬到社会学领域里去,光看此论的“生存竞争”都与达尔文的“生存竞争”八万杆子打不着。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观念,并不是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而是生物在外界施加的各种压力之下挣扎求生,比赛应变能力,最能应变的便能存活下来。这压力中当然包括弱肉强食,但并不是说弱者就一定会绝种。更不是说弱者被强者无情吞噬是自然规律决定的。如果达尔文主义就是这个意思,那TMD也太没水平了。

因此,生存竞争的筛选指标是物种的应变调适能力,它筛选出来的是那些最适应于改变了的生存环境的物种,因此叫做“适者生存”,并不是“强者生存”,否则恐龙也不会灭绝了。论强大,老鼠连猫都比不过,遑论豺狼虎豹,然而我敢断言,若是地球生存环境发生剧变,物种灭绝,那活到最后的哺乳动物必然是老鼠。猛兽灭绝的先例多的是,然而老鼠基本无可能变成濒灭物种。所以,希特勒党徒搞的那套,完全是拜错了菩萨。

可笑的是,反对他们的力薄儒(liberals)也未见得高明。Liberals中愤青比较多,而所谓愤青便是肾上腺素较多而脑汁较少的同志(看来我这3/4力薄弱的成色还得减少一点,或许是1/2,要不就是3/5吧)。他们痛恨纳粹的丧心病狂,却没足够的智力看出纳粹的理论错在何处,便去发明出针锋相对的 “文明无优劣”论来,而且弄成一种“政治正确”的白色恐怖,我看完全是矫枉过正。例如黑非洲许多地方连文字都没有(引入英文不算,那不是原生文明),“文”之不存,“化”将焉附?莫非楞要抹煞事实,昧着良心说他们创造了与古希腊罗马一样辉煌的文明,才能算有良心,讲人道?

不过,也不光是力薄儒没看出纳粹错在哪里,看出纳粹对达尔文主义的误解的人倒是不少,但似乎没谁说过下面这些话:

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纳粹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基本思路一模一样,两者犯的共同错误乃是科学主义(或曰科学教)。两家都以为在人类社会里可以“自觉运用客观规律”,为此动用国家暴力,大规模运用他们认定的“客观规律”去改造社会,因而在人类历史上写下了最恐怖最血腥最黑暗的一页(两页?——共页大,纳页小)。他们不知道:

1)人类社会里未必有类似自然界的规律,即使有,也很难证明,因为系统太复杂,参数太多,又不可控,很难使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手段去作受控重复实验。

2)即使真找到了此类规律,那主动去运用它也是笑话。早在旧作中说过了,马克思预言,无论人类主观愿望如何,共产主义都必然要来到。既然那是一个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必然过程,那就不该也不可能主动去干革命。人类可做的,就是跟预言哈雷彗星何时再度光临地球附近一般,通过精密观测与仔细计算,准确预言共产主义已经走到了哪一步,何时会安抵德国(或俄国或美国或中国或全世界),而绝无可能去加快这个业已事先决定好了的客观必然过程。

3)即使是真正的科学发现,也不能胡乱运用于社会。例如优生学确实是科学,挑选良种、淘汰劣种已经在农业和畜牧业领域里运用多年了。但这一套不能胡乱搬到人类社会里去。根据优生学原理,像寒江月那种白痴只该被人道毁灭,以免谬种流传后世,但只有纳粹才能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烂事来。容忍寒氏一类谬种流传,乃是文明社会必须支付的代价。这代价是为维持人类与魔鬼的分界线而付出的。

这个简单道理,伪经济学家们却到死都不能明白,总是幻想经济学可以成为一种真正的科学,其揭示的“科学原理”可以被人类主动运用到社会中去,使得经济变成一种理性的科学的运动。我已经反复告诉他们了,这是做梦。世上没有经济学per se(不知道此话怎么翻译),必然要跟政治裹搅不清,经济只可能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哪怕你真的建立了一套极度合理的体系,那它要能从纸面上搬到现实中去,还得恶霸工会点头,而这多半没戏。只有共党国家才能压服一切异议集团,强行推行某个“科学规律”或“科学体系”,可惜那根本不是自由经济。因此,所谓自由经济学派,完全是一种自相否定的东西——只有靠不自由的手段,才能推行他们理想的自由经济。

4)因为以上原因,随便把自己认定的“客观规律”运用到人类社会中是非常可怕的事,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与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血腥历史已经昭示过这点了。所以,社会科学家们可以用各种学说解释人类社会,但决不能用那些学说去改造社会或是干预社会运转。换言之,与马克思的名言相反,哲学家们和社会科学家们的任务,不是改造世界,而是解释世界。例如社会达尔文主义若不拿去实践,只是停留在纸上,那就什么祸害也没有了。此所以我一听见我党“科学执政”的豪言便两股战战,不知道下一步他们又要制造出什么大难来。

因此,我这伪劣假冒的三鹿社会学家可以做的事,便是提出一个假说来穿凿已知现象,谦卑地推测文明消失或变样的原因以及具体机制,并据此猜测未来走向,并不敢坚持大众必须无条件接受我界定的文明优劣标准,更不敢主张或提倡用优秀文明去消灭落后文明。毕竟,文明的消失是一种多次发生的现象,这是无法否认的。欧洲原来有多种文明并存,后来融合为一种欧洲文明,许多原生文明都消失了,中国在远古时代也发生过类似变化。这些现象既然存在,总该设法找个解释吧?

当然,文明消失的情况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既可能毁于蛮子之手(例如古罗马文明毁于蛮族,南宋文明毁于蒙古人),又可能毁于文明自杀(例如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世纪欧洲教会实行意识形态的宗教管制,共产主义世界实行实行意识形态的邪教管制等等),也可以是文明间和平竞争的结果(例如近两三百年来西方文明相继摧毁了地球上的其他文明)。我想探讨的,只不过是最后一种情形。

窃以为,不同文明和平竞争的过程和结果,既不是达尔文主义的“生存竞争,适者生存”,也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编造的“生存竞争,优胜劣败”,情况要比生物界复杂得多。

首先,文明竞争中获胜的一方,通常是功利上强大的一方,因更符合人性而胜出,但未必在美学上更优秀(亦即智力层次更高更复杂更精美),并不总是“优胜劣败”。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肤浅的平民消费文化风靡欧洲,取代了此前精致得多的贵族文化,这似乎应该称为“浅胜深败”。而如果秦晖教授说的“世界中国化”是个真实的威胁,咱们撒出去的“化尸粉”真能烂掉全世界的话,那么这种过程类似于中世纪黑死病、鼠疫流行杀死了欧洲的大部份居民一般,只能称为“脏胜洁败”。

其次,就算是智力上更高级更优秀、道义上更合理的文明摧毁了落后腐朽文明,那也未必能全面取代它。而且,所谓“摧毁”也未必是全面摧毁,常常是“毁其精华,留其糟粕”。此外,入侵方的“胜利”可以毫无意义,未必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反倒可能给双方都带来灾难。反过来,入侵方的“胜利”也未必是失败方的损失,可以是双方获益的事。

最后,对某个特定国家来说,最优秀的文明未必是最适文明,未必能让人民受益。即使全球文明竞争淘汰了所有不够优秀的其他文明,只留下道义上最合理,智力上最优秀的一种文明,实现了“世界大同”,那文明能否长期存在下去,还在未定之天。

由此可见,文明竞争的情况很多很复杂,本文考虑的主要是文明冲突,特别是政治文化(含社会制度)的冲突。

文明冲突多发生于内涵价值体系差异很大的两种文明之间。冲突的主体,一般是被入侵一方的隐形文明反抗外来的显性文明。若本地隐性文明与外来显性文明的内涵价值观分歧不大,两者就不会发生激烈碰撞,可以和平引入。被引入的显性文明在被原有的隐性文明修饰(modify)之后,便变成了一种能持续生存的新的整合文明。这种整合文明在与外来文明有同有异,并不是外来文明的忠实复制。中国引入印度的佛教文明,日本引入西洋文明都是这种例子。

若是被入侵方的隐性文明与外来显性文明的内涵价值观念体系格格不入,则入侵必然引起强烈反抗。反抗的主体是本地的隐形文明。若是外来文明非常强大,摧毁了土著显性文明,在表像上取得了胜利,则隐性文明必然要全面篡改外来的显性文明(尤其是外来制度和政治文化观念),使之变得形似而实非,形成一种以外来显性文明为表,固有隐性文明为里的“镀金文明”。在这个工作完成前,社会必然动荡不安。在本土隐性文明大幅度修改外来显性文明后,若系统处在封闭状态下,则社会可以复归稳定。然而若是系统未能彻底隔绝与外来文明的联系,致使外来显性文明能渗透进来,则必然又要引起新的冲突,造成新的社会动荡。

这就是苏联和中国走过的路:中国在晚清和民初全面引入了外来制度和其他西方政治文化观念,但因为它与隐性文明格格不入,于是便引起大规模动荡,最后造出一个以民主为表、专制为里的假民国来。系统因为处在开放中,便陷入无休止动荡。直到后来我党上台,将系统彻底封闭了,用固有的隐性文明(“灰线”)全面修饰了外来的显性文明,制造出了一个空前稳定的国家。此后系统再度开放,便再度陷入混乱中。动荡只是被强力压下去,暂时(50年也是暂时)没表现出来而已,但未来肯定还会大规模爆发。上文已经说过了:咱们失去了传统社会的自稳软件,又无法引入西式自稳软件。

俄国的情况也类此,19世纪中晚期,该国君主试图引入西方先进制度,激发了与隐性文明的大规模冲突,最终导致一个隐性文明主宰之下的封闭系统。但该系统毕竟无法彻底隔断与西方先进文明的交流,于是在上世纪80-90年代再度动荡,再度引入西方制度,再度被隐性文明修饰,直到磨合出了一个虚有其表的假民主共和国,才又重获暂时的稳定。

因此,准确说来,文明的彻底沦亡是不可能的,沦亡的只是显性文明而非隐性文明。而文明落后国家的普遍悲剧,便是外来的显性文明与原生的隐性文明格格不入,使得社会陷入长期动荡之中,类似产妇在分娩后,因胎盘剥离不全而引起长期大出血。那胎盘不拿掉,流血就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