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失去了的“光荣革命”(一)

芦笛

袁伟时教授关于袁世凯、孙中山等人的历史评价的一系列杰作,冲破了国共两党先后为中国人民强行设置的思想禁区,把大卖国贼、大独裁者、大流氓孙中山从神坛上拉了下来,写得何等好阿!请同志们再去看一遍那些杰作(对不起拉诸位,此处抄袭伟大领袖的大字报,不幸说的全是事实,请要反驳的卫道士们先去驳倒袁教授列举的一系列史实)。

不过,愚以为,或许因为身在国内,袁教授的思想解放其实并不彻底,他虽然为袁世凯作了许多实事求是的辩诬,但似乎仍然认为袁大总统是个反面角色。其实在我看来,比起孙那种开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土匪哲学的祸国殃民的革命乱党来,袁的功劳远远大于他的过错。

袁的最大失误其实不是称帝,而是错过了千载难逢的良机,放过了中国“光荣革命”的成功机会,这在全民族和袁本人都是无可挽回、无从弥补的重大损失。在民族,我们失去了一个顺利平滑地切入现代文明轨道的机会;在袁个人,他丧失了一个青史留名的良机,而这对于一个中国政治家来说其实是最大的损失,因为他们根本就超越了一般人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可以指望的能最大限度满足个人虚荣的就是这玩意,而袁竟然交臂失之!

什么是“光荣革命”?对这问题,似乎国内知识界比海外“精英”还明白。我刚才去网上钩了一阵子,发现竟然连高中教师的备课教案都详细讨论了这个问题,人家还专门列表比较英国和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反驳“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不如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彻底”的我党旧说。仅此一端,就足证跑到海外来的毛朝遗老遗少们是何等地背时(川话,此处不用“倒霉”原意,而是说他们背离时代)。

还是请故杨小凯先生来解释一下吧,人家说得比我精彩万倍:

“◆共存和制衡令人拍案叫绝

英国光荣革命(实际是次政变)大概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一次政治设计。它
在一个有长期 专制传统的国家找到了一个摆脱革命与专制的循环,能有效地
控制‘控制者’的办法。

光荣革命前,英国实行了复辟,王朝复辟前,国王有个信誓旦旦的宣言,保证
不对造反派报复。但他被迎回国,权力稍微巩固后,马上大规模报复,把当年
的造反派以叛国杀君罪绞死,连克伦威尔的尸骨都不放过。惠格党(后来的自
由党)人人自危(像今天清除三种人运动中的中国造反派一样)。

造反派当时有两种选择,一个是革命,二个是忍让。但最后却是第三条路,从
海外请来了客籍国王(威廉),用他的武力赶走了旧国王。这满足了‘只能用
暴力才能打倒暴君”这个条件。但客籍国王不是革命中生长起来的,他在英国
没有根, 国会能控制他,趁他权势未稳,国会马上用限制王位法、人身保护法
等一系列立法使他变成虚君。然后又有代议制、内阁制等一套制度,而其核心
是两党制。托利(后来的保守党)和惠格党是在长期内争中互相迫害的两大派,
他们的共存和制衡是整个制度创新的基础。

我当时看这段历史,忍不住拍案叫绝。这大概是改造专制制度以进行制度创新,
摆脱专制的革命循环,走向长治久安的最完美的例子。这个例子对中国有意义,
而美国在英国民主制度的基础下发展民主制度的历 史对中国意义不大,因为中
国不是像美国这类‘没有历史的国家’。

所谓政治设计的成功就是说,实际执行的结果与设计的预想基本一致。如果像
俄国革命、中国革命一样,以民主为目的,而以专制为结束,这不能算成功的
政治设计。不能说某些人掌了权,实现了改朝换代,就算成功了。其实从改朝
换代的意义上,中国和苏联的政治体制设计都不成功,因为很多开国功臣都因
他们创立的政体的致命缺陷而人头落地。

◆尽量维持上层各派之均衡

民主政体中控制‘控制者’的结构说来极为简单,既然我们认识到人都有天生
的弱点,找不到十全十美的控制者,那我们就让几个‘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
兽’的人平等竞争吧。所以三个平等竞争的野兽(两党或是三权分立)就是民
主, 而一个‘圣人’却是专制。

这个道理虽简单,但实行起来却不易,因为人都有征服的本能,都想打倒对方。
怎样才能保证他们和平共处、平等竞争?唯一的办法是依赖历史提供各派平衡、
谁也吃不掉谁的局面。英国光荣革命前夕,长期互相迫害的两大派之间就出现
了这种谁也吃不掉谁的均衡局面。它就是两个魔鬼平等竞争(民主)的条件。

所以作为民主主义者来说,实际的谋略就是尽量维持上层各派的均衡,譬如说
中共比国民党大了,就要支持国民党,造反派和保守派中某一派太占优势,就
要支持他的敌对派。一九四九年民主党派犯的错误就在于中共过于强大时,他
们不去支持国民党。其实当时就有一些明智的民主党派领袖看到了这一点,认
识到对中共一边倒会为专制制度创造条件。可惜民主制度的实质当时还远未被
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认识,他们以为民主是一个圣人(…),而不是两个魔鬼
(国共共存)。中国知识分子喜欢附和强权去歧视弱者,这个传统也应对一九
四九年一边倒局面负责。 ”

(杨小凯《中国政治随想录》,为便于读者阅读,笔者自作主张地增加分段,并
将原文中避讳使用的省略号“…”按文意补为“中共”【原文载北大新青年】。)

杨先生这里讲的历史简化了一些,忽略了英国光荣革命的宗教冲突背景(新教VS罗马天主教)以及此前克伦威尔独裁为后人留下的心理影响,后者我当在后文提到。不过对网络文化来说,这介绍似乎也就足够了。

本文想说的是,其实英国人在1688年遇到的机会我们也曾遇到过,这就是1911年的辛亥革命。

辛亥乱起,当时中国出现了政治改革发生跃进的良机,但转入民主共和国的条件根本就不具备。帝制在中国实行了两千年,“天地君亲师”是每个农舍必备的牌位。君王作为一种近乎神权的精神权威,对维系社会安定起到了无从估计的巨大作用。正如我多次在旧作中指出的那样,传统中国根本不是马克思说的那种“国家机器”,帝王维持统治靠的不是枪杆子,而是孔孟之道的奴化教育,它使得人民除非真到了走投无路之时,就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起、不敢起。这就是传统社会实行的“心治”,其稳定作用比有形的威慑力量大到不可胜计。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国家没了皇帝,势必在国民心目中造成巨大的权威真空,任何继任统治者都无法填补,必然要造成巨大的思想混乱,随之而来的就是动乱,使一切社会改革意愿都成了空谈,而这就是辛亥之后的实际状况。

另一个实际问题梁启超早在事前就警告过众人了,那就是西藏、新疆和蒙古必将因满族皇帝退位而退出他们与满族的联盟,脱离中国。对这问题,日本的王柯先生有所论述,我已经把该文转贴到楼下,请有兴趣的读者前去观看。更翔实的材料见于内蒙建立的蒙古史网站,那上面详细介绍了蒙古王公是如何效忠于满室、反对皇帝退位的,后来又如何与中华民国离心离德。

简言之,在清朝以前,除了汉唐时代对西域的短暂的线状占领,汉族从来也就不曾领有过新疆、西藏和蒙古,是满族把这些大片地域纳进了中国版图。虽然满族后来汉化了,但汉族并无驾驭领导这些民族地区的精神权威:人家服从的是满人皇帝,不是你汉族总统。其实即使是满人,也只能靠黄教和通婚(后者主要是对蒙古)羁靡蒙藏,对新疆的回部始终未找到“心治”之策,靠的还是枪杆子那无奈的一手。不过,在本质上,清朝原来是几个少数民族联手对付汉族的政治同盟,现在你把人家的盟主搞了下来,还要奢谈什么“五族共和”,宁非作梦?

因此,孙大炮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完全是祸国殃民之道,必然要在国民思想上造成巨大混乱,导致国家解体,凡智者都应能在事前预知这恶果,正不必待事后才惶然失措,跟个白痴似的,掉进井去,才知道原来那儿的地上有个大洞。

袁大头后来称帝,其实就是察觉了这一点,在这上头,他的政治顾问美国人古德诺起了很大影响,两者都认为其实君主立宪更适合中国国情民俗。但两人都没看到,满人可以作皇帝,老袁则没那道义资格──你自己用“共和”口号把皇帝搞下来了,自己却爬了上去,算什么事阿?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这里面的荒唐。更何况就算他作了皇帝,也没那精神权威去驾驭蒙、藏、疆的活佛王公们。

当然清醒分子还是有的,而且很多,那就是以梁启超为首的立宪派。可惜这些人恰是革命乱党的打击对象。阎老西在山西造反时,召开咨议局(地方议会前身)开会,令大家选“都督”,不料得知大众要选立宪党人,立刻令部下拔枪威胁议员们,于是荣获“一致通过”,“光荣当选”为“山西革命委员会主任”。

扯开了。总而言之,辛亥乱起,其实并非坏事,处理得当,可以将其变为促进中国社会改革的良机,这就是利用革命党向清廷施压,靠清廷及其后面的蒙古王公等保守势力压制造反派,让两个魔鬼打架,达成一种互相钳制的政治平衡,以此实现“虚君共和”。

这就是当时能采取的最佳决策,它既能维持国民传统意识的连续性,不至于因社会的主导意识形态骤然中断废除,导致国民思想混乱与无所适从,又能剥夺君王的权力,让他们变成毫无实权,只有丰裕的物质享受的傀儡,还能把他们变成被政客充分利用的工具,成为国家人格化的象征,以此唤起各民族的向心力与效忠之心,此外还能让他们起到好来坞名角的作用,招徕好奇的海外游客,发展旅游事业,为国家挣来大量的硬通货。

这就是狡猾的英国人干出来的好事,直到如今,人家还在玩这把戏。正如杨先生说的,当初势不两立的造反派辉格党和保皇派拖利党一直健在,现在照样在国会里日日打闹,只是辉格党后来改名为“自由民主党”,而托利党改名为“保守党”(但媒体照样叫他们“托利党”),为世人开创了“相反相成,共存共荣”的辉煌的政治妥协先例。而王室完全成了傀儡,连投票权都没有。女王每年对国民演说的稿子都由首相捉刀,却照样是“英联邦”的首脑,是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如此富有政治智慧的民族,实在是少见。

这大好机会也确实在当时的中国出现过。老袁充分利用孙黄造反派那魔鬼,去压迫清廷那另外一个魔鬼,导致朝廷退到了底线,同意实行责任内阁,等于是完全同意了“虚君共和”的君主立宪制。

众所周知,无庸置疑,光绪皇帝和老佛爷同时驾崩后,摄政王载沣(醇亲王,乃光绪的弟弟)为他哥报仇,贬斥了袁大头,令其回家“养疾”。未己,武昌“起义”,派去征剿的北洋军队怠工,致使革命无法平息。朝廷仓皇无计,不得己请老袁出山,他跟朝廷讨价还价,开出了六个条件:

一、明年开国会。

二、组织责任内阁。

三、宽容参与此次事件诸人。

四、开放党禁。

五、授予指挥前方军事全权。

六、保证粮糈充份供给。

这六个条件中,除了最后两条与平乱有关外,其余四条,是国共当国时从未作到过的。如所周知,国府虽在40年代晚期短暂开放过党禁,到台湾后立刻又实行戒严,这一戒就是将近40年,直到经国先生死前才解禁,而大陆到现在也没作到前四条。第二条更重要,所谓“责任内阁”就是英国式的内阁制,完全剥夺了王室的统治权力,使皇家变成了英国式的君临而不是统治(reign, not rule)。

但清室因为是极度弱化懦弱的统治者(这是老统治者的共同特征,所以,对草民来说,宁愿生活在弱化的老统治者之下,决不能生活在充满活力、野心勃勃的革命新政权之下,后者比前者还霸道厉害万倍),居然也就一一同意了。老袁于是出山,担任了内阁总理大臣,摄政王、庆亲王统统靠边站了,君主立宪于兹在中国正式开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