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廷垮台的直接原因

关于这个问题,袁伟时先生已有论述,他认为大清是让三大错误打倒的:政改当断不断,无力制止贪污以及重蹈国有经济死胡同。

这三条我认为除了第一条外(即使是这一条袁先生也似乎没有说在点子上),其他两条都未必致命。例如贪污问题,要论深度与广度,有哪个朝代赶得上今日?只要贪污不至于让百姓实在活不下去,它根本就不会引起动乱。中国人早就习惯了两千年了。论国有经济,大清也岂能与今日同年而语?“保路运动”确实是铁路国有化触发的,成了武昌“起义”先声,然而那不过是个导火线而已,其根本原因还在于改革引起的思想混乱,人心浮动。

窃以为,导致清廷垮台的第一个重大原因,是它没有实行中央集权。如上节所述,清廷的重大失误在于,某些最重大的措施要么始终没有出台,要么出台太晚,其中最重要的乃是官制改革,亦即将原始的政府机器迅速改为西式,以胜任现代国家的管理要求,统一规划实施全国性的政治经济改革,并加强中央集权,将军权、财权、人事权迅速收归中央,确保朝廷在遇到危机时刻能倾全国之力应对,并防止地方坐大而引起国家分裂。

可惜这最重大的机构改革迟到1903年才开始,直到1906年年底才基本上搭起了现代国家的框架。它虽然以“大权统一于朝廷”为目的,可在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做到这一点,尤以军权为然。

此前朝廷把军队编练推给了地方甚至某个大员(诸如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张之洞等人),使得军队从来不是国军而具有浓厚的私人武装性质。待到陆军部成立后,这状态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不仅地方督抚仍可兼任军事统帅,而且军队的效忠对象也并非国家而是私人。这国家结构上的重大弊病,不但使得政权失去了可靠支持,而且为后来的军阀混战做足了铺垫。直到1949年,中国军队都始终保持了私人武装特色,只是淡化了而已。

如果说没有及时改造国家机器,强化中央集权还只是消极的错误,那么,成立各省谘议局(即省议会)、试行地方自治则是积极的错误。当时的人不知道宪政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为凡实行宪政就必须实行地方自治。这结果就是在各省建立了立法机构,促进了本来就已现端倪的离心倾向。后来各省独立便利用谘议局获得“合法性”,最后它更变成了军阀割据的橡皮图章,实为千古之误。

导致清廷灭亡的第二个原因,是摄政王载沣在宣统即位后采取的“强化中央集权”措施。

满清以几万少数民族(入关时八旗兵力约15万,清末23万,满人约占1/3)统治几亿汉族,人数对比如此悬殊,一直在提心吊胆。革命党的排满宣传吓得清廷深重的不安全感发作,生怕军权落入汉人之手,皇族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不但罢黜了袁世凯,炮制了个“皇族内阁”,而且忙着“抓军权”:由摄政王自任代理海陆军大元帅,载涛、毓朗担任训练大臣兼军谘大臣,载洵当筹办海军大臣,荫昌任陆军部尚书兼近畿陆军六镇训练大臣。

摄政王蠢到看不见,这些措施非但不能增加皇室的安全,反倒得罪了所有的人。士绅集团从来代表传统社会的民意。大多数士绅本来并未受革命党的排满宣传蛊惑,他们多是立宪派,对立宪抱有很高的期待值。皇族内阁的出台却让他们大失所望,觉得清朝没有诚意改革,还想把持政权,搞的是假立宪(这种看法在今日仍有广大市场,盖汉人不会换位思考,理解满人心思)。就连梁启超那海外孤臣都大失所望,认定立宪失去了人心,必然失败。

对老袁的罢斥更埋下了祸根。老袁本为慈禧倚为干城,乃是新政的主要设计师与工程师,于国家功勋卓著。摄政王上去后却因缺乏自信引起的恐惧,毫无理由就猜忌国家重臣,甚至一度动念杀袁,吓得袁逃到天津去,只是因为张之洞的劝告才改为勒令袁回家“养足疾”。有谁在遭到这种不公平待遇后还能心平气和?在辛亥乱起后还指望老袁出来与朝廷同舟共济,宁非痴人说梦?

那么,摄政王安排的“将领”们在辛亥革命爆发后表现又如何?看看恭亲王溥伟记录下来的载涛(摄政王之弟)在御前会议上的发言就够了:

臣伟(溥伟)碰头奏曰:

“库帑空虚,焉敢迫求?惟军饷紧要,饷足,则兵气坚,否则气馁兵溃,
贻患甚大。从前日俄之战,日本帝后解簪饰以赏军,现在人心浮动,必
须振作。既是冯国璋肯报效出力,请太后将宫中金银器皿,赏出几件,
暂充战费,虽不足数,然而军人感激,必能效死,如获一胜仗,则人心
大定。恩以御众,胜则主威。请太后圣明三思。”

善耆奏曰:“恭亲王所说甚是,求太后圣断立行。”

(太后)谕:“胜了固然好,要是败了,连优待条件都没有,岂不是要
亡国么?”

臣伟奏曰:“优待条件是欺人之谈,不过与迎闯贼不纳粮的话一样。彼
是欺民,此是欺君。就请用贤斩佞,激励兵心,足可转危为安。若一议
和,则兵心散乱,财用又空,奸邪得志,后事真不堪言。况大权既去,
逆臣乱民倘有篡逆之举,又有何法制之?彼时向谁索优待条件?”

又泥首奏曰:“即使优待条件可恃,夫以朝廷之尊,而受臣民优待,岂
不贻笑列邦,贻笑千古?太后、皇上,欲求今日之尊崇,不可得也。臣
忝列宗支,实不忍见此等事!”

(太后)谕:“就是打仗,也只冯国璋一人,焉能有功?”

善耆奏曰:“除去乱党几人,中外诸臣,不无忠勇之士,太后不必忧虑!”

臣伟奏曰:“臣大胆,敢请太后、皇上赏兵,情愿杀贼报国!”

(太后)顾载涛曰:“载涛你管陆军,知道我们的兵力怎么样?”

载涛对曰:“奴才没有打过仗,不知道。”

太后默然,良久曰:“你们先下去罢。”

善耆奏曰:“少时国务大臣进见,请太后慎重降旨。”

太后叹曰:“我怕见他们。”乃顾臣伟曰:“少刻他们又是主和,我应
说什么?”

(溥伟)对曰:“请太后仍是主持前次谕旨,着他们要国会解决。若设
临时政府,或迁就革命党,断不可行。如彼等有意外要求,请太后断不
可行。”

太后曰:“我知道了。”

这段对话由溥伟记录在其日记中,其中隆裕太后那无知家妇的凄惶胆怯、患得患失状以及载涛的白痴状跃然纸上,可信度很高(他断不敢讪谤太后以及叔父载涛)。老袁拿捏哄弄孤儿寡妇,实在丧德,而溥伟颇有其远祖遗风,一眼便洞察“优待条件”的骗局,准确预见到后来冯玉祥的逼宫:“大权既去,逆臣乱民倘有篡逆之举,又有何法制之?彼时向谁索优待条件?”

所以,若慈禧挑溥伟作皇帝,则历史如何发展正未可知。其实也用不着在战场上决胜负,朝廷只需坚持下去,则本来就四分五裂的革命军必因缺饷而哗变。近代战争比不得洪杨造反,庞大的战费根本就不是南京政府可以维持的。

第三个原因就是清廷柔懦,镇压革命乱党不力,没有立法严禁恐怖活动以及煽动仇恨、暴乱,一误再误,致使改革失去了和平环境,终被颠覆。

1906年冬,黑社会组织哥老会(改名“洪江会”)在湖南萍乡、浏阳、醴陵等地发动大规模武装叛乱,胡瑛、朱子龙等人被孙中山派到武汉,勾结“日知会”刘静庵等人,蓄谋在武昌发动叛乱响应,事泄后被张之洞逮捕,仅判了十年监禁。

1910年3月,汪精卫和黄复生谋刺摄政王载沣,事泄被捕,仅判终身监禁。辛亥乱起后便获大赦,一共只蹲了一年多的监狱。

1911年7月,武汉《大江报》连续发表何海鸣、黄侃煽动暴乱的文章,诸如《亡中国者和平也》、《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湖广总督瑞澄以“宗旨不纯,立意嚣张” “淆乱政体,扰乱治安”的罪名,逮捕了该报总编辑詹大悲、何海鸣,却仅罚款800元,后因二人无钱缴纳,才改判徒刑18个月。

这些罪犯即使在现代民主国家也会受到法律惩罚,然而清廷却柔弱轻纵,姑息养奸,越到后期便越甚,到辛亥乱起后更是任意宽容谋反行为。例如驻石家庄的陆军第六镇统制吴禄贞在武昌起义发生后,竟然截留南运军需,并电奏清廷“大赦革军而息战事”。清廷竟不以军法从事,反而授他署理山西巡抚以示嘉许!这么做,等于是公开鼓励大众反抗朝廷。

反过来,革命党人可就绝不会这么温良恭俭让了。就是那个《大江报》,在民国建立后由何海鸣接任主笔。何发表了《恶政府之现状》一文抨击湖北政府。湖北都督黎元洪立即派兵带着令箭,上面写明“将何海鸣就地正法”,前去查封大江报社。何海鸣幸亏不在社内,闻讯逃往上海。次日黎元洪通电全国,通缉《大江报》主笔何海鸣与凌大同,要求各地“应请一体严缉,就地正法”。何虽没被抓到,凌大同却被捕遇害。

此后“黎菩萨”在武汉大开杀戒,铁腕镇压了“群英会”暴乱、南湖马队暴乱、“同志乞丐团”、“改进团”、“公民讨贼团”等骚乱,使武汉三镇浴于血雨腥风之中,连战俘都被无情杀害。他当年的革命同志(例如“首义元勋”文学社的骨干分子)基本上被他斩尽杀绝,不是被“就地正法”,抓到后就当场斩首并暴尸街头,就是被抓进都督府处死,尸体被塞入麻袋抛入江中。许多人只是被人举发为乱党就给抓起来,常常连口供都不问就被当场斩杀。

民初军阀第一人李烈钧任江西都督也一样心狠手辣。1912年12月,南昌城内发生兵变,迅即为他率军镇压,抓到的百余人当即被他枪毙,丝毫不讲什么法律程序。

然而中国人似乎就吃这一套,正是“困难像弹簧,你强他就软,你软他就强”。清廷沽名钓誉行“仁政”,连谋刺国家元首的重罪犯都轻饶,最后是遍地烽火狼烟,最终只能垮台。革命党人则实施革命恐怖,毫不留情地诛杀一切胆敢起来反抗他们的人,反而能维持统治。例如黎元洪当上湖北都督后,历经多次暴乱和谋刺。换任何一个满清官员去,早就给人杀了十来次,政权也早就垮台了。然而他不但平平安安活了下来,而且在湖北的统治始终不曾动摇。

说这些,当然不是主张“屠民治国论”,而是想指出,自鸦片战争爆发后,满清先是耽误了60年的光阴,迟迟不作改革,直到在拳乱后失去了民心,民间呼声高涨,才被迫全面启动改革。在改革发动后又未预见到改革可能造成的社会动荡,不知道该首先采取哪些重大措施,以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确保改革不被颠覆,便贸然推动急剧改革。在革命党的排满煽动引起了民众思想混乱之后,朝廷还不知道对症下药,立法禁止煽动种族仇恨,铁腕镇压恐怖活动以及武装暴乱,并营造满汉亲善气氛,放手使用汉员,尽量避免刺激民族间的隔阂猜疑,却因为恐惧弄巧成拙,以百无一用的废物组成“皇族内阁”并“统率”全国武装力量,以此去为革命乱党火上加油,犯下了一系列错误,使得改革终于夭折。

犯下这么多错误,其中有可以原谅的,也有不可原谅的。可原谅者,乃是当时朝野实在无人明白,传统国家结构极度古老原始,根本不配领导现代化运动,因此最先需要改革的就是官制。就算不懂现代国家的结构,起码要形成一个强大的中央领导。本来同光中兴名臣辈出,要组成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并非难事。不难想象,如果把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人集中在中央,统一策划领导洋务运动,则成效一定会大得多。可这些人却都全给外放去作督抚大员了,于是洋务运动便成了一种布朗运动。

另外一个可以原谅的历史原因是,当时朝野无任何人明白,改革的前提是社会秩序不能反被改革颠覆,而中国不西化则已,否则最先需要西化的就是中央控制地方、政府控制人民的能力。西化前,中国主要靠三纲五常来维持社会秩序,而这一套在现代社会中根本就不够。社会生活越先进复杂,政府控制人民的手段也就越精密复杂,否则无法维持为全民安居乐业所需的社会秩序。靠远古传下来的原始国家机器的硬件和软件,根本就不可能承受一个剧变了的社会。这结果便是让社会倾覆了国家,贻祸全民。

满清统治者没有意识到,这精巧的“控制论”,是无法从中国无比丰富的阴谋诡计宝典中找到的。即使是慈禧太后也就只会玩点分而治之的祖传把戏,在重臣中搞搞平衡,却不知道管制舆论,建立国安、公安机构,杜绝革命党人的煽动宣传,从根本上防微杜渐。直到辛亥乱起,溥伟能想出来的控制袁世凯的高招,也不过就是“使瞿(子玖)入内阁,岑(春煊)督北洋,以升允为钦差大臣,握重兵扼上湖,庶杜袁四(袁世凯)之狡谋”(《溥伟日记》,括号内注解为引者所加)。他根本就没想到,升允根本就控制不了北洋六镇,只会是个空头钦差,如同陆军部海军部那些皇家废物一样。

不可原谅的则是慈禧的错误。对镇压戊戌变法我倒没什么意见,反正那改革大而无当,并无什么可操作内容,但她因为误以为光绪图谋发动政变谋害她,便为建储事纵容拳匪“扶清灭洋”,最后闹到与列国开战,则是无法挽回的大错。此乃颠覆大清第一功,任何人也无法否认。

其次则是她无视臣下劝立长君的进言,不立20多岁的溥伟,却立了个婴儿皇帝溥仪,还把个废物载沣弄成摄政王,使得身后中枢无人,危机一旦到来大局便轻易崩坏。此乃颠覆大清第二功,同样是谁也无法否认。

摄政王的愚蠢就不用说了,以没吃到羊肉却惹来一身骚的“皇族内阁”为革命火上加油,乃是颠覆大清第三功。他就算要用皇族或旗人也罢,总得用点有才干的人吧?可他却排挤了载泽、溥伟、端方、良弼、铁良等杰出人才,专用和他一样昏庸、无能、怯懦的载涛之流。当然,这说到底还是慈禧的错——他乃是慈禧指定的实际上的接班人。

一言以蔽之,晚清改革的主要失误,就是出自虚骄的文明优越感,长期拒绝改革,直到给八国联军逼到穷途末路才匆忙展开,在改革前没有预见到可能引发的社会动荡,因而未能先作相应的制度改革,以确保改革能平安进行到底。即使如此,如果不是朝廷的昏庸以及某些偶然事件,则国柄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地被老袁巧取。

五、结语

如今晚清改革成了学者们的研究热点,似乎是因为今日又显现了与晚清相似的局面。然而愚以为,这种相似只是皮相的,晚清与现代中国在本质上有着重大差别,可大致总结于下:

1)社会结构完全不同。今日中国已经变成“官—民”两层结构,失去了由皇帝发动不利于官、但利于国、利于民的政治改革的可能,不可能再有哪个明君,为了“皇室永固”而主动向百姓恩赐基本人权。

2)今日中国毫无外部危机,朝野上下都失去了“不改革就要亡国”的紧迫感。

3)毛共宣传抹黑了西方文明社会模式,培育了国民中深厚的反文明思想。现代中共又以所谓“爱国主义”宣传开倒车,一笔勾销了一个半世纪来先贤们的代代努力,使国民特别是知识分子重新恢复了鸦片战争前的井蛙心态,失去了学习西方的愿望。

4)统治者从苏联学来了至高无上的“控制论”,获得了全面彻底控制人民的手段,确保了坚持官僚制度百年不走样。统治者被动让步的可能性已基本不存在。

5)国际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帝国主义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今日中国的必需的政治改革不再如晚清那样是中央集权,而是地方自治。

6)政府具有控制人民的空前强大手段。如果中共发动旨在向人民归还基本权利的政治改革(虚拟语气,从目前来看无此可能),即使引起一时或局部的动荡,政权也不会被颠覆。我党领袖大可不必自惊自吓,动辄过度反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