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欣慰的,是我觉得台湾普通人在政治上似已相当成熟,民主制度与民智水平相当匹配,因此不至于发生类似前苏联国家及某些东欧国家的恶变或畸变,很可能将持久存在下去,并如同成熟民主国家那样健康运作,使得台湾成为真正稳定的西式和谐社会。

一位台大政治学教授告诉我们,台湾的民主改革,极大地提高了普通人的自信与尊严,他们再没有威权时代对政客的崇拜,而是觉得,即使贵为总统,也是我选上去的,没什么了不起。但台湾人的政治觉悟还不够高,许多人不是按政见而是按省籍投票,云云。

人家是本地人,又是内行,说话当然有充分依据。但我们在短短几天内耳闻目睹所得,似乎比这评价更乐观。台湾计程车司机都是滔滔不绝的草根政论家,构成了最便捷的民意调查渠道。然而在我们遇到的政论家中,只有一位是按省籍而不是从本人的利益出发来选择领导人。那是位本省愤中,闽南口音很重,从头到尾在痛骂“马英狗”(发音似在gou与giu之间)。其他计程车司机照样骂马英九,但骂的都是他无能,软弱,没有魄力,等等,宣泄的是失望而不是愤怒。即使是愤怒,那也是一种挫折感。例如一位计程车司机痛骂道:走了个骗子,又来个笨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然而此乃选民对总统政绩的否定,在民主国家再正常不过。

那位愤中则如同洪哲胜老先生一般,从头到尾都在宣泄对“外来政权”的深仇大恨,阐发阴谋论。据他说,陈水扁贪腐案完全是“既得利益集团”的阴谋诡计,阿扁完全是蒙冤受屈。“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台湾完全被控制在“既得利益集团”手中,民主政治不过是欺骗,等等,其基调与毛共有着惊人的暗合,加深了我与洪哲胜老先生在网上接触后获得的印象:绿营似乎更具共党色彩,这是他们从早期台独运动中获得的胎毒(洪老先生早年创建的“台湾革命党”似乎就是个信奉列宁主义的组织)。

我于是请教他:既然总统是民选的,还怎么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法?如果台湾被控制在既得利益集团手中,阿扁怎么又会当选?他答道:阿扁当选,是因为当时既得利益集团处于分裂状态,过后他们反应过来,便搞阴谋诡计制造冤案,把他搞下去了。我说,民主政治是多数决定,如果人民普遍对既得利益集团不满,不选他们不就完了?他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既得利益集团从大陆带来了两百万人,这些人的子孙繁衍生息那么多年,现在人数已经很多了。

我不知道国府迁台之初外来人口与本省人口的比例,更不知道两个族群的生育速率,无从判定“外来政权”靠“生育人海战术”获胜是否属实。但既得利益集团既然成了大多数,那也不是坏事而是好事。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对那位忿忿的政论家说。于是我改而问他:既得利益集团怎么个坏法?

那愤中“提起敌寇心肺炸”,连声大叫:“十八耙!”把我的同伴们打入了闷葫芦,我于是向他们解释,那是18 percent的音译。据他说,国府撤台后,规定给公务员的存款利息高达18%,马英狗到现在还要维持下去,完全不顾百姓死活。“16年了,薪水一点都没涨,物价涨了好几倍!现在又要油电双涨,老百姓还怎么活!”

所谓“油电双涨”,也就是汽油价与电费同时涨价,正是当时传媒讨论得最热烈的话题,全民似乎都深卷其中,而马英狗的声望也因此跌入谷底。我的感觉一是困惑,二是觉得琐碎。困惑,是因为物价是市场决定的,骂政府有什么鸟用?觉得琐碎,是因为电视台郑重其事地讨论,涨价到底应该一步到位,还是分三次涨足。后来见到媒体对中油公司浪费公币修缮职工宿舍的揭发与抨击,才恍悟这大概是国府留下的公有制包袱。大约中油与中电都是国有企业,所以涨价当然要引起民怨沸腾。

那位愤中的指控,我们也曾在过后向草根政论家们一一求证。多数计程车司机都表现得相当理性,其水平似乎远远高于活跃在海外中文网上的台湾政论家们。当我们问他们是绿营还是蓝营时,他们都说,他们才不管是哪个党,只要哪个党的政策合意就投哪个党的票,听上去与西方选民无异。至于物价问题,他们都认为,油电价在势不能不涨,实际上早就该涨了。马英狗的过错,是他为了连任,蓄意把涨价拖到了大选之后,当选后立即涨价,自然要引来民意反弹,其实是他自作自受。马真正的缺陷,第一是缺乏魄力,只知珍惜羽毛讲究自家清廉,胆子又小,只想面面讨好,最后是谁都不满意;二是太相信专家,只听学者顾问的话,不知道充分发挥助选团队中那些有经验的政治家的作用,云云。

我辈是匆匆过客,当然无从判定这些话是否正确。不过以常理度之,似乎也确实如此。全球经济都不景气,台湾能源不可能不涨价,不管是哪个党派当家,都无法抵挡这一“时代潮流”,而美式民主相对于英式民主的一个缺陷,就是总统有可能为讨好民众谋求连任,干出短期行为来。马英狗除非是圣贤,才会在大选前夕批准涨价。

至于十八耙,据他们说,则是历史形成的问题。那阵子生活很艰苦,公务员工作负荷很重,为了激励士气,国府便规定公务员退休金的存款利息高达18%。这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当然不合理,但那是有历史原因的。今天再没这么干了,拿这说事没什么意思,云云。我的模糊印象是,老公务员们可以享受这优惠,但新公务员则无权享受。回来后查了一下,大致不错,特权的有无,以1995年为界:“84年以前退休的公務員,當然領用18%,84年以後退休的公務員,他84年以前的‘年資’,仍然適用舊制的18%優惠存款利息,84年以後的‘年資’才適用新制。”这其实是对旧政权的一种赎买,而我们“采访”过的大多数司机对此都表现了难得的通情达理与宽容。须知这是社会转型必须支付的代价,要去纠缠旧账,势必引起不必要的社会冲突。

台湾的经济确实不景气,薪水(工资)的涨幅落在物价后面似乎也是事实,平均收入也不是很高。据电视说,50耙的台湾人的平均月入在3万元以下。但所谓“以下”,也不是“很下”。我在高雄看见一家餐馆招募雇员的广告,月薪二万七,月休7天。餐馆工作人员应该算低收入阶层吧,但差的也就是三千而已就对了。一月相当于拿900多美金,但物价远比美国便宜,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房屋租售比跟大陆一样,远低于西方,房价相当高,但房租相当低,说明“置产情结”为两岸共有。台湾人工作也很辛苦。我们的导览兼司机告诉我们,去年他只休息了一天,那还是五一节与太太一道回娘家。不过,台湾人同样表现出了华人苦吃苦做的优良传统,我们在台湾从未见过乞丐,而这在西方(尤其是意大利)是免不了的。因此,他们似乎也不以为苦,还对我们说,在台湾,只要愿意工作,没有活不下去的。

总之,尽管经济停滞不前,多数司机都基本还是满意的,这固然是因为人家均富做得比较好,普罗大众的收入与物价相比并不低,足以保障基本生活,更是因为他们的社会保障福利相当健全。台湾的中小学教育都免费,中小学生还有什么“营养午餐”(那倒不是免费午餐,或许该称为“无利午餐”吧,也就是学校并不靠这赚钱)。最令他们自豪的是全民健保,每人交一点点钱(记不得是多少了,好像也就是几百元而已就对了),便可以享受几乎是免费的医疗,而且据说医疗服务十分及时,比西方高福利国家方便多了。这些措施,奠定了“和谐社会”的经济基础,或许也就是他们能以理性态度看待政治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我过去对台湾精英阶层颇有成见,这次看了人家的电视,始觉未免偏激。固然,台湾人有浓厚的“岛国”心态(其实用此语也不对,英国也是岛国,但人家照样有世界眼光,而台人基本属于“内视型”,注意力完全聚焦在内部事务中,似乎不曾表露过对全球大势的浓厚兴趣),本地新闻占了电视新闻的大头,而说的又是琐事,是“琐闻”而非“要闻”,诸如某地商店招牌被大风吹落,导致高铁停车8分钟。这还算是重大新闻了,等而下之就是“抓猴夫”一类,实在令人生厌。我有此感觉,倒不是龙应台讥笑的大陆人 “宏大思维”的恶习发作,盖我在英美也不曾见到如此琐屑无聊的新闻报道。当然这也情有可原,一个“专区”那么大的一点地方,传媒又如此发达,不报道那些屁事,记者岂不要失业?

即使如此,人家在谈论本岛的重大政治事件时,无论是电台主播还是政客,表现出来的水准却都令我刮目相看。那些天电视正在讨论两件大事,一是我到最后也没怎么弄明白的“证所税”。电视台跟西方一样,邀请了控方与辩方出场,在电视上公开辩论。我仔细聆听了双方的发言,觉得都相当有水准(台湾人不用“水平”,用“水准”),与西方常见的政客辩论也无甚区别。那位“美女部长”刘忆如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当然不懂她推出的证所税的利弊,但她明显是学者从政,口才便给,思维清晰,态度温婉,令人不能不生好感:

中华民国财政部长刘忆如(来源:中文维基百科)

哪怕在西方,这样的人也绝对是个称职的政客。这当然不是说她施政的才干果真了得,或是说她炮制的政策确实伟大光荣正确,而是说她具备了“民主政客推销商”的看家本事。作为男人,如果她与撒切尔夫人(柴契尔?)竞选,我绝对只会把票投给她。撒氏光是那口装模作样的英语(用英国佬比较客气的话来说是contrived)就没法忍受。

另一件大事则是绿营正在策划的“呛马大游行”。电视台为此邀请了几方会谈。那美女主播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顺便说一句,台湾姑娘虽然也讲究时髦,但并不如大陆姑娘那样,整体给人一种artifacts的感觉,什么都是假的,就连脸似乎也都是为范冰冰作整容手术那个大夫按统一模式,批量生产出来的。而浓妆艳抹的台妹我基本就没见过,见到的多是清水出芙蓉)。她的芳名叫什么,节目里并未介绍,而电视台的名字我也忘记了(台湾电视台似乎不兴定期播放台名,只是在荧屏右上角作个logo,而那又很小或是缩写,我老人家老眼昏花,看勿大清爽),只记得她剪了男孩式短发。

该人极富机智与幽默感,在说起绿营策划的5.19大游行时,绿营一方说,他们要借这个机会向马英狗呛声,因为现在油电双涨,民怨沸腾,民不聊生。那女主播便说,啊,我知道了,马英九为何在这个时刻涨汽油价,那是个大阴谋!目的是让你们出不起油钱,无法开车去把示威者拉来!她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披露这“大阴谋”,我则在荧屏前笑得前仰后合,觉得此类节目也看多了,但多是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做得如此风趣的政治访谈节目,过去还真没看过。后来绿营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他们要救扁,当下即被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说,噢,你们开头说是为了民不聊生向马呛声,现在又透露那游行其实是为了救扁,那民众知道你们的真实用意后,还会参加吗?当下令我为她的急才十分佩服。

总之,我的感觉是,民主制度已经在台湾基本生根,很有可能从此欣欣向荣。环顾全球,似乎还没有哪个专制国家的转型如此平滑,如此顺利,如此迅速地化为百姓的娴熟运作。目睹此景,我不能不为台湾人民倍感欣慰与骄傲。

这当然不是说台湾就是《镜花缘》里说的那个“君子国”,更非民运人士从党校讲义里抄来的“共产主义天堂”。台湾照样有严重的社会问题,其中能看到的一个就是“少子高龄化”。据说日本深为这问题所苦,以致过去的福利社会再难撑下去了。台湾会不会步日本后尘,导致全民健保制度最终垮杆,还有待于未来观察。

此外,尽管我们见到的台人都善良淳朴温和,但台湾治安并不好,否则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防盗笼了。台湾人也并没有“六亿神州尽舜尧”,照样有丧尽天良者。我们在的那几天就发生了类似小悦悦或药八刀那种烂事:一个司机晚上醉驾,撞倒了一位骑机车的老者。司机本已逃遁,但又觉得一不做二不休,开车返回,冲散了救护老者的人群,碾过老者头部,使得老者不幸丧生。

但与悦悦案以及药家鑫案不同的,是群众的态度。老者被撞倒后,路人立即围上去,一位下夜班路过的护士当即展开急救,其他人则忙着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那护士在救护车上还坚持给老者做口对口人工呼吸,直到再也没有希望为止。她为此十分难受,对记者表达了遗憾与伤心。

所以,就主体而言,相对于全民道德空前沦丧的大陆,说台湾是“君子国”,似乎也不为过。台湾经验昭示,无论是经济繁荣,还是社会转型,都不必以官府贪腐与全民丧德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