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文明

芦笛

如果问你,世界工程史上有三大奇迹,其中一个是苏伊士运河,一个是巴拿马运河,还有一个在中国。你能猜到是哪个吗?中国有两座世界名桥,一座当然是隋朝工匠李春设计建造的赵州桥,另一座在哪儿?你知道中国第一家水电站是在哪儿兴建的么?当北京、上海、广州的居民还在饮用井水之时,中国有哪个城市居民首先用上了清洁、方便、安全的自来水?全国第一部动车又是奔驰在哪条铁路上?

在观看CNTV纪实台播放的《百年米轨》之前,对这些问题,我连一个都回答不出来。看了该片后,我无限震惊——原来这一切都发生在云南!

云南?就那个瘴烟蛮雨的化外顽国?白居易不是早在千年前就说过了么:“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

“泸水”谁都知道,就是金沙江。但这“瘴烟”是什么玩意,老芦无学不知,只猜想那是类似生物武器一类毒雾,中人立毙。据说它是恶性疟疾,但疟疾何以会形成气体,则是我死也想不明白的奥秘了。至于“大军徒涉水如汤”则肯定是道听途说,绝无可能发生在金沙江上,只可能是温泉。就算这些描写是艺术夸张吧,云南之边鄙落后,在全国也是遐迩皆知的。到那儿插过队或去军垦兵团的上海知青都该有深刻体会。

网上的几张照片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1979年,国务院调查组光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几千知青黑压压地跪在会场上请愿,请求中央高抬贵手放他们回家,那或许就是梁晓声说的“青春无悔”的表现吧:

没错,那些奇迹就发生在那瘴雨蛮烟之地,而它们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完全是因为由法国人投资、设计与指挥建造、由中国苦力以血肉修筑而成的一条铁路,将闭塞的昆明与外部文明世界接了轨。滇越铁路起于昆明,经越南首都河内,止于越南海防港,全长859公里,在云南境内长468公里。就是它把昆明与大海连接起来,向香港、上海、东京、巴黎乃至整个文明世界开放。

世界工程史上的第三大奇迹则发生在该线的云南段。滇越铁路在越南境内那部份基本是在平原上走,但进入云南后,便从海拔几十米一直升到将近1900米,其南北高差竟达1807米。据云南省铁道学会副秘书长潘旭昆介绍,坡度为千分之三十。我认为这不可能是平均坡度,即使是局部坡度也不大可能,盖那意味着火车每走100米就要爬升3米,实在有点不可思议。平均坡度应为1.807/468=3.86‰,平均每一公里爬升将近4米,这已经是很陡的坡度了,而且还是均值,在平原地带无法做到,因此肯定有许多局部坡度远高于此的路段。

这条铁路专在人迹罕至的丛山峻岭、原始森林里穿行,跨越了金沙江、珠江、红河三大水系;跨越了亚热带高原季风气候、南亚热带半湿润气候、热带山地季风雨林湿润气候三大气候带。为修建它共完成路基土石方1660万立方米,修筑桥梁3422座,总长计5万米;隧道172座,总长计一万七千八百多米,平均2.72公里就有1个隧道,每137米就是一个桥梁(这是CCTV纪录片《滇越铁路叙沧桑》上报出的数据,似乎太多了,据《百度百科》是“平均1公里1座桥涵”)。它不但坡陡,而且弯大,其最小的曲率半径竟然只有80米,一般也在300米左右。

如此险峻的铁路,却是在1903年10月开工修建,1910年1月正式通车的。当时的中国还在中世纪,而云南就更是全国最落后的地区之一,全省无一寸公路。这就意味着它的全部钢铁建筑器材,都得靠人扛马驮运进去。而除了铁轨之外,滇越铁路上更有着许许多多的钢桥:

在所有的桥梁中,有座“人字桥”最为神奇。它飞​​架在两座相距将近70米的悬崖之间。要在这百丈深谷中建造钢桥几乎是不可能的,桥的两端即是隧道口,根本没有工作平台,而桥下则是深涧,无法树立桥墩。据说主事者智穷力竭,只好在法国公开征求设计。著名设计师保罗•波登以其独出心裁的设计,击败了他的同学、巴黎埃菲尔铁塔的设计师埃菲尔夺标。这就是著名的人字桥,是中国列入世界名桥史的两座桥之一:

架设这座重达180吨的钢桥更是匠心独运。所有的部件都在法国度身订造。为了便于骡马和人力搬运,每个配件都限重100公斤,限长2.5米,一般长仅1.2米到1.3米。先经海运到海防,再由铁路运至云南边境内,由马帮运到工地,铆接成钢梁后,放入固定在隧道口的两个巨大的钢球中,再像放吊桥那样,从隧道上方开凿的两个工作隧道中,用钢索放下合龙:

桥身合龙后,再从两边的悬崖上将腰上系了绳索的中国苦力放下,用铆钉将桥面铆接起来。那工作非常危险也极度吃力,据说法国人为此悬了重赏,每敲一锤就给一元大洋(当时生活非常便宜,十多年后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打工,月薪也才八元)。据一位被采访的老人说,有个越南工头(法国人使用越南人如英国人使用印度人一般,在中国都是颐指气使的高等人。滇越铁路上的火车司机、高级技工等,开头只有越南人而无中国人)心特别黑,他等着中国苦力打够了十锤,就割断绳索让那苦力摔得粉身碎骨,自己去冒名领赏。

就这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施工队伍仅仅花了六年多一点的时间,就在全国最落后、最险恶的地域中完成了当时的世界工程技术的杰作。其间,法国人带来的科学智慧与中国苦力的血汗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个奇迹。全部工程耗用水泥9000吨,仅占所需13%,其余用当地黏土焙烧成“烧红土”代替。

尽管如此,工程的技术质量之高却令人吃惊。据说人字桥建起来后,在百年的悠悠岁月中,不知道其上有多少火车通过,可它竟然未更换过一个重要部件(据《百年米轨》介绍是从未更换过一个铆钉,此话显然过于夸张。在云南电视台拍摄的另一部电视片中,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桥面上的铆钉有更换过的迹象,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更换过较大的部件吧)。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于1914年投入使用的“米其林动车”。它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使用轮胎的机车,代表着当时最先进的技术。车长16米,宽2.6米,自重8吨,车厢箱体用铝合金制成。它使用的是功率为117千瓦的12缸汽油内燃机,有四对轮对,其中四个是主动轮,四个被动轮,每个都有制动盘,可以统一制动,也可以分别制动。轮胎能自动充气,气压低于一定值时即报警并自动充气,也可人工充气。即使在曲率半径为300米的弯道上,它的时速仍可达100公里,而如今该线用的经多次更新换代的内燃机车,最高速度也达不到50公里。

宋美龄曾在抗战期间乘坐过此车,其舒适与速度让她这个从小见惯美国世面的贵妇人也大为惊叹。该车一直使用到1984年才退役。最令人惊叹的是,它经过七十年的磨损,轮胎却没有胶粘龟裂的痕迹,至今光洁如新。

不难想像,如果这奇迹发生在“解放”后,它会被吹到几重天上去。 “党的领导”就不用说了,光是那用“烧红土”代替水泥的佳话,就一定会被当成“劳动人民无穷无尽的智慧”与“新社会特有的土法上马”。可身为中国人,我却是最近才知道曾经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奇迹!

光是死了那么多人,先民们舍死忘生创造出来的奇迹,就绝不该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被当局无情地一笔抹去。据法国人提供的数据,投入工程的共有67000人,死亡12000人,约占17.9%。中方的数据是施工人数20-30万,死亡8万,约占26.7-40%。

如此之高的死亡率,当然要被当局当成反帝宣传材料。但值得注意的是,《百年米轨》介绍,外国技术人员中也有80余名死亡,据说绝大多数是法国人。根据《滇越铁路叙今夕》,当时印支铁路公司从法国招聘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930人,各承包商又从德国、意大利等国引进工地​​主任1200余人。 930名法国人中就有80余名死亡,死亡比率约为8.6%。即使连其他国家的人也算进去,那死亡率也约为3.8%,仍然相当之高。可见那死亡主要是工程的险恶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尤其是“瘴烟”或“瘴气”)造成的,恐怕不是爱国愤青设想的虐待致死。

事实上,法国人雇佣工人的条件相当优厚。有位老奶奶就幸福地回忆道,她丈夫当年在碧色寨当巡道工,一个月就能挣二三十块大洋。不但用水免费,公司还提供免费住房。如果他家到外面租房子住,公司还提供租金,光一个月发的补贴就能在外头租住三个月。而另一位越南司机家竟然养了十个孩子,这是今日的工人阶级根本不敢梦想的。

实际上,在“解放后”30年内新修的铁道两侧,旅客照样能看见坟冢累累,说是一个枕木下缠绕着一条冤魂恐怕也不为过。区别只在于,在那影片上,我没有见到一座坟墓,更没有见到一座纪念碑。看来中国人的性命就是不值钱。当局在隆重庆祝滇越铁路通车100周年之时,或是考虑申报世界遗产之际,为何就是想不到为那些默默死去的被忘却的先民们立个纪念碑?

先民的血汗并没有白流,滇越铁路通车,令边陲小城昆明从中世纪“跑步进入现代文明”。随着火车而来的,是西门子公司出产的发电机组。 1910年,昆明石龙坝电站开工,1912年4月竣工发电。中国第一座水电站就此诞生,距世界第一座水电站建立仅34年。当北京皇宫内的贵人们还在黑灯瞎火中“打黑摸”(川话)时,昆明的街道便已被法国来的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 1917年,也是这条铁路运来了设备,昆明第一个自来水厂建立,该市人民在全国率先喝上了自来水。

铁道更改变了沿线的面貌,新的城镇在旦夕间冒了出来,其中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碧色寨(据说云南土话的意思是“臭虫寨”)变成了灯红酒绿的“小香港”。个旧迅速崛起为举世闻名的“锡都”。省会昆明更是受益。自滇越铁路修通13年内,昆明开办现了代工厂55家,其中石龙坝水电站、云南亚细亚烟草公司、宣威火腿公司引进的机器设备、云南锡业公司的采、选、冶炼设备,均通过滇越铁路运来。 “于是,这方在中国原本封闭落后的土地,猛然间变成了我国工业文明的前沿”。

铁路也带来了全新的生活方式。旦夕之间,昆明的市容突然变得摩登了。一幢幢洋房矗立起来,三四十家洋行和商号相继开张,市面上充斥着罐头、饼干、咖啡、香烟、香槟。人们抛弃传统的长袍马褂,改着西装革履,放弃打躬作揖,改为握手鞠躬。就连巴黎的时装与发型,也先于上海而在昆明出现。昆明人甚至采用了公斤代替了原来的老秤!

法国人甚至为云南人带来了葡萄。据说该省过去并无此种水果,是法国教士或其他定居的法国人带来了种子,并在其房前屋后栽种。葡萄从此在云南的土地上生了根,甚至长成了野葡萄。当70年代农民最终从“以粮为纲”的重轭下解放出来后,他们才发现,当地的土质不适于栽种粮食,却特别适合栽种葡萄。这从此成了新时代农民的谋生之道。如今法国人留下来的葡萄成了酿酒的绝佳原料,有的品种如“玫瑰蜜”甚至在法国本地绝了种,于是用那葡萄酿出来的酒便成了世界上独有的品牌。

(睡觉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