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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教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头衔: 海归准将
声望: 教授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272

海归分: 147206

标题: 信教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2711 reads) 时间: 2009-1-17 周六, 20:20

作者：芦笛在海归茶馆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信教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芦笛

不必说，这是套莎士比亚著名的台词，可惜用中文套便大为失真，盖原文用的是“the question”，而中文翻译（我是按记忆中的朱生豪译文套的）却弄成了“a question”。爱你喂，对付着使吧。

刚才看到国内网友的来信，说他本来正要信基督教，但近来看了我有关宗教的全部文章，又开始疑惑不定，不知道是否应该信教，也不知道看了我的文字是好事还是坏事，云云。

因为我的回信是乱码，所以若要回信，便只能先写成Word文件再用附件寄出，那么做太麻烦，还不如直接在论坛里贴出，反正又不涉及隐私。再说可能还有类似的受到我的不良影响的网友，公开作答比较好些。以下所说纯属个人想法，仅供参考。

我很同意小衲的话：宗教和信仰是两回事，前者是一种社会现象，后者则是个人内心体验。宗教既然是社会现象，就必须容忍他人说长道短，否则成国际共运了。迄今我对宗教的评论都是对这种特殊的人为社会现象的评论，并未涉及个人信仰，也不应该影响个人的信仰，盖这两者实在不是一回事，后者是一种私人事务，是个人的自由抉择，信不信基督教乃是个人的自由决定，与他人的意见毫不相干。我抨击的乃是中世纪的基督教僧侣的罪恶，如果因为那些凡人利用基督教的名义作过恶，就放弃自己对耶稣的信仰，我觉得这么做非但没有必要，而且无异于将那些人等同于耶稣，或至少要耶稣为那些烂人负起道德责任，实在不能算是一种客观公正的态度。

那么，到底该不该信教？信哪种教？上面已经说过了，这纯属私人事务，应该完全是个人的自由决策，不应该受任何人（哪怕是至爱亲朋也罢）的影响，更不应该以他人的意见为自己的决策依据。须知这并不是到商场购物，而是一种很郑重、很严肃、很真诚的commitment （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勉强译为“以心相许”吧）。

既然是以心相许，那就只能靠心灵而不是头脑的指引。从我个人的体会来说，信教的前提是两条：第一，有那个灵性需要。第二，有信仰能力。这两条前提缺了无论哪一条，都绝不可能真正成为信徒，顶多只会是“组织上入党，思想上没入党”。

所谓“灵性需要”是说，一个人若没有信仰，就活得很难受，觉得生命没有个目的，己身之存在无聊虚妄之至，生命找不到一个附着点而获得丰富的意义，于是就活得很空虚，时时觉得自己不过是个酒囊饭袋，行尸走肉，情绪常常灰败颓废。从1966年红色恐怖动摇了我对共产主义事业的神圣信仰之后，我就一直处在这种状态中，我曾在回忆录《黑崽子》里如实交代过：

“和北京市的黑崽子不同，我们没有挨打或受刑，但精神上的酷刑一样
难以忍受。一夜之间，我的所有梦想碎成了片片，现实第一次向我展示
了丑陋的面目。我曾是狂热的信徒，曾经不顾撕心裂肺的痛苦来改造自
己，以便‘站过去’加入他们的队伍。我从来就没像他们在文章和演说
中指控的那样，梦想过什么‘小汽车，小洋房，白大褂’（具有讽刺意
味的是，几十年后，这倒成了真事），唯一的梦想就是为革命献出自己
微不足道的生命。哪怕就在红卫兵抄家那些恐怖的夜晚，我仍然竭尽全
力来为红色恐怖辩护，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重温毛主席的教导‘矫枉必
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把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当成是不愉快
的、然而是必要的过份暴力接受下来。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人家根本就不要我加入他们的事业。那是他们的革
命，不是我的。无论我做什么，他们决不会允许我加入他们。这一点人
家已经说得如同水晶般清明透亮。一夜之间，我花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
在心头筑起来的宏伟圣殿轰然倒塌，只留下一个惨不忍睹的巨大空洞，
生命顿失高尚的明确的目标，变得毫无意义。夜里，我吞声饮泣，灼热
的眼泪湿透了枕头，但它一点也没有舒缓心头痉挛着的剧痛。

就从那个时刻起，我在精神上脱离了革命。我意识到无论我多么真诚，
党绝对没有那个容量来接受我。我从精神上脱离了运动，不过要花好几
年的时间，我才能看穿那全部把戏，并且找到别的东西来填补留在心头
的那个空洞。”

说是填补，又谈何容易？那个空洞其实一直留在那儿，乃是不可能填补的。这道理很简单：我后来找到的东西，都是经过理性思索、分析、辩难后确立的信念，并非宗教信仰。不幸的是，理性与信仰分处两档，前者在脑袋中，后者在心灵里，脑袋再怎么丰富，也不可能填补心灵的空虚。相反，脑袋发达到一定程度，就堕入佛家所说“知见障”，也就是“别提”网友说的逻辑思维发达反而妨碍了建立信仰。

这就是我的个人悲剧，我已经在旧作中交代过多次了：因为惨遭欺骗，醒悟后痛不欲生。当感情的冲击过去后，便开始攻读马列以及一切能找到的社科读物，花了多年的光阴去破除那伪科学。在完成这任务后，当然以后不管遇到什么说道都绝不会盲目听信，先得用逻辑思维搜剔破绽。若它不能先通过逻辑辨伪这一关，则我就一般不会接受之。然而康德他老人家早说过了，宗教处于理性之外，不能用理性的手段去求知。可惜这一套早就成了我根深蒂固的本能，可以说是我的生存方式。这结果，就是我永远无法建立任何宗教信仰，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必须指出，并不是所有的人气质都跟我一样，都有灵性需要，或是都没有信仰能力，否则世上也不会有教徒与无神论者了。我的个人悲剧，在于我有灵性需要，却无获得信仰的能力。在我看来，要获得某种宗教信仰，必须先把理性思维的那套机器关了，实行林副统帅教导：“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而这与我的生活阅历养成的个体存在方式彻底相凿枘。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对我个人来说确实是这样。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类似问题，他们或是没有灵性需要，或是尚未建立严谨的思维习惯，并使它完全成了生存本能。前者可分为“无心有力”或“无心无力”者两类；后者包括“无心有力”与 “有心有力”者。这儿的“心”是指“需要信仰作为生命附着点”，“力”是指“具有信仰能力”，它之所以产生，可以是因为信徒具有某种能选择性关闭理性思维机器的天赋，也可以是因为本来就缺乏理性思维能力。我猜，大部分真诚的信徒都属于有心有力者，而大部分“思想上没入党”的假信徒则是无心者。

所以，我作为旁观者的建议是，先问问自己：我到底有没有这个心灵需要，不信教就觉得活得空空荡荡地没有依傍？若答案是肯定的，则不妨去试试有没有信仰能力；若答案是否定的，则我看不信也罢，否则无非是于社会多了个假信徒，于自己多了许多毫无必要的人为累赘。

如果是有心有力者，则我的劝告如下：

第一，信基督教是因为倾慕人家的教义，愿意按耶稣的高尚榜样去度过自己的一生，以此完善自己，而不是为了获得某种世俗上或另一个世界上的物质上或精神上的好处（如相对于异教徒和无神论者的道义上的优越感）。

第二，在我看来，基督教的核心教义是博大的爱人之心，由此生出宽容、谦卑与忏悔精神。耶稣自己就给信徒作过榜样，我记得他曾对那些责难妓女的“义民”们说，你们中间谁觉得自己没有罪孽（sin, not crime），那就上去把她砸死吧。他本人在被钉上十字架后备受暴民侮辱嘲笑，然而还求上帝饶恕他们，因为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就是福音书最吸引我的部分，也是我眼中的基督教的精华教义。

因此，既然要做基督徒，就要避免自觉在道义上高人一头，有裁判他人的资格（鬼话所谓judgmental），对教外教内的人的爱心不分轩轾，不能有“自己人”、“外人”的亲疏之分，更不能因为自己信教他人不信，就或是认为自己比人家高出一头，是上帝选民，或是对人家的渎神言论怀恨在心，视若仇雠，如《坐而论道》上那个“穷忙傻乐”一般。如果信教变成了他那个样子，那还不如不信，否则信教就等于堕落。没有他，糟蹋耶稣的教民和教士已经够多了，我在那长文结尾处说：如果真有地狱，那我深信许多教皇和主教至今还在里面烧烤，就是指那些人假借耶稣的名义糟蹋基督教的基本教义。

第三，一定要牢牢记住信仰是个人的自由选择，不要侵犯他人的这个权界，以一种aggressive的态度（“咄咄逼人”吧），以强聒的方式去布道。只有在对方有兴趣听时，才去与人家分享这方面的心得。

第四，一定要避免如余杰一样“挟教自重”，觉得入教是附了骥尾，或甚至是位列仙班一类的殊荣，为此把民主和科学恬不知耻地算在基督教头上，还要据此指责《零八宪章》不够高明，因为那是非教徒起草的，未能如他那得了神启的先知一般高瞻远瞩，甚至在“排郭事件”中伙同王怡装神弄鬼，盗用上帝的名义禁止人家去朝拜白痴布什总统。

之所以有以上感想，半是我太太给我的启示，她是虔诚的基督徒，可从来不向我布道，高度尊重我的选择自由；半是那位“穷忙傻乐”基督姚文元的启迪：从那位烂仔那里，我突然悟出了义和团运动是怎么回事，过去我总是谴责拳匪，虽然也曾泛泛指责过某些烂教士和二毛子们的胡作非为，但始终没有看到，除了文明冲突的根本原因外，导火线其实是如“穷忙傻乐”那种挟教自重、挟洋自重、欺负自家同胞的中国烂仔与仇外愚民之间的冲突。少了哪一方，那暴乱都不会发生。

作者：芦笛在海归茶馆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上一次由芦笛于2009-5-23 周六, 23:26修改，总共修改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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