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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崔健--沙求 --原載< 彼岸 >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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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再見崔健--沙求 --原載< 彼岸 >雜誌 (2151 reads) 时间: 2003-2-15 周六, 21:06

作者：游客在海归商务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再見崔健

沙求

再次見到崔健的那天，是“9.11”過去整整六個月的日子。在走向地鐵站的路上，我看見曼哈頓下城刺向星空的那兩束光柱，紐約人為半年前發生的悲劇留下的紀念，讓我想到的卻是時光荏苒﹐物換星移。想來我今晚要見到的崔健，我在他的音樂中瘋狂的日子轉眼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穿過哥大校園的小徑，我說不出自己懷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背著裝有相機﹑錄音機的書包﹐感覺到自己似乎要去“朝聖”。

幾天前朋友們紛紛提起是不是要為崔健的到來作一個專訪，我的第一個反應卻是：“老崔？過時了吧？”

我沒有認真聽過他最近的專輯《無能的力量》，對前一盤《紅旗下的蛋》﹐也只是幾年前回國時在朋友那裏草草地聽了聽。印象中崔健一直在嘗試著什麼新風格，在音樂中摻入些不知是什麼流派的東西。而那時我已經完全屬於了Pearl Jam和Radiohead, 與老崔的音樂沒有共鳴。

如果是作專訪﹐我能問他些什麼呢？還是關於那些十幾年前的老歌兒嗎？記得曾經看到過一則消息，幾年前在一次演唱會結束時，全場的觀眾齊聲叫喊：“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崔健對著麥克風yell back：“就他媽不唱一無所有。”當時覺得老崔真牛，不唱就是他媽的不唱，這才是我欣賞的搖滾人，不願一遍遍地抖落自己的陳年老貨。

此刻，崔健站在哥大的講臺上，講述著大陸搖滾樂現狀和他自己聽音樂做音樂的感受。那個與我年齡相仿的人告訴崔健：“我們是在你的歌聲中長大的”的時候，我試圖從老崔的臉上讀出一分掩飾不住的得意。儘管他謙遜地回答：“倒不如說是我寫歌和大家一起長大的﹐”我依然覺得那“在歌聲中長大”有些牽強，崔健對我的影響不過是短短的三﹑四年間的事情。

然而對我來說，在那短短的三﹑四年裏，崔健是“larger than life”，我這麼說並非過分﹐he was my God。

86年春夏之交的百名歌星演唱會後，雖然紅遍大江南北的是郭峰的那首《讓世界充滿愛》，但真正具有歷史意義的卻是誕生了中國搖滾樂史上里程碑的《一無所有》。從那時起﹐我幾乎沒有錯過任何一次崔健在北京的演唱會。

87年在圓恩寺，最讓我感動的是那首《出走》﹐印象最深的是《讓我在雪地裏撒點兒野》，在此前﹐我不知道歌詞是可以這樣寫的﹐音樂是可以這樣“喊”的﹐而當時全場聽眾自始至終站著晃著的狂熱場面至今仍歷歷在目。

那以後我們有了自己的樂隊﹐老崔的音樂簡直就是我們的《聖經》。在滿校園的人們都在唱著“血染的風采”的年代，我們幾個哥們兒蓄著長髮，一副憤怒青年的模樣在臺上叫嚷“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樂隊裏的朋友李燁頭戴白羊肚毛巾穿著緬襠褲﹐參加學校的歌手大賽，一曲《一無所有》招來多少姑娘們的青睞，卻被由黨委書記們組成評委卡住﹐沒能進入復賽。就象當年崔健遭到的同樣命運，被李雙江、王昆之流拒在全國電視歌手大賽門外，以至於身為“中國搖滾樂之父”的他，至今仍未在中央電視臺露過面。

當我們如饑似渴地尋找那些“不是用嗓子唱而是用心唱的歌”的時候，崔健那盤至今鮮為國內人知的《溫柔板》成為我們的救星。泡妞兒時坐在操場上對她傾訴：“我看你你看我，彼此相對沈默......”（《對視》）﹐失戀時在臺上高歌一曲：“你是否記得﹐那首古老的情歌﹐一泓清水在流淌。因為沒有你﹐沒有你的歡笑﹐只能使我增添惆悵......”（《在遠方》）。

出國時在機場的候機室裏靜靜地聽老崔唱著“我閉上眼沒有過去﹐我睜開眼只有我自己﹐我沒別的說，我沒別的做﹐哎呀......"(《出走》)，幾年後回家時哼著的仍是他的“又推開這扇籬笆小門﹐今天我歸回﹐不見媽媽往日淚水﹐不認我小妹妹......”（《浪子歸》）。在國內做窮學生時得到了一個“愛我一無所有“的姑娘的心﹐到國外仍是窮學生時﹐又“笑我一無所有“地將她失去。

崔健風趣的演講贏得台下一陣陣的掌聲笑聲，將我從記憶中拉回。有人問，你當年一首《一無所有》喚醒了那麼多人，後來為什麼沒有那樣的力量了呢？崔健答道﹕當時人們睡得差不多了，我吆喝一嗓子，就都醒了。熱鬧完了，翻個身，又接著睡了。

他從教育、政治、法律等幾個角度論述著如今大陸搖滾樂低迷的原因﹐我舉手問是他是否有文化上的原因，我曾長久地思考這個問題﹐是不是我們這個如日本韓國一樣的卡拉OK文化從根本上拒絕搖滾的創新精神。崔健說他非常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便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大概是我受寵若驚得過分激動﹐無論如何也沒有從他的話語中找到我問題的答案。

大約從十年前開始，我幾乎不再聽中文歌曲。這些年我穿梭於歐美的搖滾樂中，從Chicago到REM，從Smash Pumpkins到Rage Against Machine，樂壇上已經更新了一代又一代人，搖滾樂本身也不斷地發展創新。而在中國大陸，依然是崔健一枝獨秀，每次回國時朋友介紹一些當紅樂隊﹐“唐朝”﹑“黑豹“﹑“零點”﹑“呼吸”﹐聽罷一兩支曲子便不免搖搖頭。港臺樂壇也早已不再有了“用心唱歌”的羅大佑，李宗盛，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批偶像派的天王和“星星”。

在曼哈頓上中城一個叫“West End"酒吧裏，我抽空和崔健做了簡短的談話，並再次重申了我在哥大提的問題。

崔：“我不認為文化上中國不接受搖滾，現在年輕人喜歡搖滾的越來越多嘛！年輕人總是想突破舊的東西，那就是我們的聽眾基礎。”

我：“可我回去了幾次，聽了一些樂隊的東西，不是拍你馬屁﹐真的還沒人超過你。”

崔（與劉元對視一笑﹐言語中透著一股得意）：“這個我同意，那是因為我們在不斷進步，我們做的好嘛。呵呵……”

我：“可是我是說﹐還沒有超過1987年的你，不是現在的。十幾年下來，美國這兒新人一撥兒又一撥兒，可國內呢？還是你，是不是有點兒……“

崔：（想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他們超過我呢。”

我：“那麼聽眾對你的新作品是不是也不如對老東西共鳴呢？”

崔：“我想不是﹐只能說換了一撥兒聽眾。咱中國的文化裏，文字的功底太強，人們總是想用文字表達出什麼意思。可音樂的其他元素表達某種情感更直接，更原始，文字太發達了的中國人反而不好接受了。現在的年輕人更願意用身體去感覺音樂﹐我的音樂與他們更有共鳴。”

我想崔健大概談的是節奏，和聲，即興等中國音樂中比較忽略的因素，也許這正是他新近作品中聽來遠離他早期作品的本土味道以及旋律性﹐而多了一些藍調和RAP的原因吧。

崔健點起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大口的喝幹其中的德國黑啤，他的眼神越過我的肩膀，在對面的墻壁上定住，一付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老崔揮了揮手笑道：“不談音樂了，咱們不談音樂了，談姑娘怎麼樣？”

我也樂了：“怕你覺得太Private﹐沒敢問，你那位Michgan的girl friend怎麼樣了？”

“都孩子他媽了，早沒信兒了。”

“那現在的妞兒是誰？”

崔健站起來，沖我做個鬼臉兒：“我要去打球了。”

我忽然間沒有了剛才“朝聖”的感覺，此刻穿著圓領兒衫的崔健，從藝娜手中接過乒乓球拍，一付童心未泯的模樣認真地與蜀萍交起手來。

我回味著剛才坐在朋友堆兒裏的崔健﹐噴雲吐霧杯觥交錯中與大家神侃時的神情﹐活脫脫一群北京胡同裏路燈下乘涼的老少爺們兒﹐上下縱橫﹐不著邊際﹐從老子莊子們的中國文化到中東局勢和恐怖分子﹐從尼才薩特到好萊塢電影﹐在牢騷和玩笑中揮發掉了一天的疲倦﹐等待著喝舒坦了﹐侃痛快了﹐回屋放倒﹐一覺睡到天明。

其實﹐我還有想問的問題。我一直在想搖滾樂是否能在中國行得通﹐是不是還有語言的原因﹐我發現世界上知名的樂隊或搖滾歌手幾乎都是唱英文歌的﹐包括冰島的瑞典的德國的歌手。我一直感覺綿綿軟軟的日語法語和廣東話一樣﹐似乎只適合唱那些崔健所謂的“偽情歌”。不過﹐我並不遺憾還有尚未問完的問題﹐我甚至高興﹐對於中國搖滾樂的未來﹐老崔並不象我一般悲觀。新一代的聽眾群為他畢生獻身的事業提供了支援﹐給他帶來了希望﹐讓他感覺到興奮﹐而現行制度的禁錮以及造成搖滾樂市場的低迷各種因素﹐也許正好為他的音樂激發出更強的反叛和憤怒。

少頃﹐蜀萍紅光滿面地過來宣佈﹕“我打敗了老崔。“眉宇中流露著自豪的表情。我為她而驕傲﹐內心甚至有一分感激之情。她的宣告幫我從神壇上將崔健請下﹐今晚﹐我不在與他相隔一個臺上台下的距離﹐回到地上的崔健更加隨便平易﹐更讓人感覺到親近。

臨走時﹐大家與崔健握手告別﹐我問他是否可以在明晚演出後做一個簡短的采訪﹐我還是想聽聽他的新作品。崔健爽快地答應了。

位於東村的Joe's Pub是個不大的酒吧﹐裏面卻擠滿了來聽崔健的人們﹐這是崔健這次來這裏的第三場也是最後一場演唱會﹐難怪他在臺上對大家感謝道﹕“紐約是中國搖滾樂的大本營。”

舞臺上的崔健依舊是我的上帝﹐十幾年後的現場演出仍然可以讓人熱血沸騰。

崔健唱了幾首“新”歌﹐在震耳欲聾的音響聲中依舊聽不清歌詞。從樂隊的鼓噪和貝貝的RAP聲裏﹐聽得出崔健所謂的“具體的反叛”。我事先從朋友那裏借來《無能的力量》﹐知道《春節》一歌中所唱著的憤怒﹐“一年一次機會﹐歡笑就是發泄﹐不是直來直去﹐也不是簡單強烈﹐拐彎抹角的點綴﹐不疼不癢地感覺﹐這是文化的魅力﹐還是東方的血液。”我覺得歌詞中是在問著我要問的那個問題﹐也許崔健給我的答案只是他無奈中的希冀﹖

然而更能引起聽眾共鳴的還是那些老歌兒﹐《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出走》﹑《假行憎》﹐這批當年被崔健“朦朧的背叛”喚醒的一代人﹐如今跑到了國外﹐經過這些年的打拚奮鬥﹐在異國他鄉找到了穩定的工作﹐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從而不再有太多的憤怒。今晚﹐大家聚集在曼哈頓的酒吧裏﹐不在意三十元一張的門票﹐消費著十塊錢一杯的啤酒﹐不會是為了尋找對那個遙遠故土上依然存在的不平的憤怒﹐只不過是為了對自己曾經的反叛日子的懷舊。

最後一首歌唱畢﹐樂手們退下場去﹐酒吧內如我意料之中地響起﹕“一無所有”﹐“一無所有”整齊的喊叫聲。我暗自捏了一把汗﹐真不希望一個美好的夜晚被掃了興。我驚訝地看到崔健帶著樂隊回到臺上﹐在男人的口哨聲和女人的“I Love You"聲中﹐一板一眼地起唱﹕“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盡管崔健的歌聲多了些R&B的婉轉﹐盡管Eddie的吉它多了些Jazz的即興﹐盡管貝貝的鼓的節奏不象馬和當年那般經典搖滾而更加“另類”﹐那曾經喚醒了一代人的旋律仍然使大家從座位上站起來﹐放聲應和。

記得昨晚在哥大﹐有人對崔健說﹕我敬佩你在名聲遠揚之後仍然可以憤怒﹐仍然可以成為新一代反叛的旗手。我知道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不斷地突破自己是一個真正搖滾樂手的精神。我也記得崔健的回答﹕“我不是沒事就愛生氣的人，我愛開玩笑，可你得讓我先發完了火﹐我演出完最高興，因為火發完了。”

我不再想做那個采訪﹐連續兩場的演出﹐他們一定累了。我不知下一次再聽崔健的演唱會是什麼時候﹐觀眾中的一個聲音道出我當時的心情﹕“崔健﹐走好﹗”

我也沒有什麼要問的了﹐我已經得到了我所有要知道的。我只是走到臺上﹐幫崔健拾起散亂在地上的Fuss器﹐放到後臺的行李中﹐然後握了握他的手﹕

再見﹐崔健﹗

作者：游客在海归商务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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