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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zt波尔:秋天,一下子冒出四五家中国人,全部都是随供职的公司一起从纽约搬迁来的。是一家全世界排名在二十名以内的大公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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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zt波尔:秋天,一下子冒出四五家中国人,全部都是随供职的公司一起从纽约搬迁来的。是一家全世界排名在二十名以内的大公司-1   
y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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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衔: 海归少将

头衔: 海归少将
声望: 讲师

加入时间: 2005/10/07
文章: 616

海归分: 268532





文章标题: zt波尔:秋天,一下子冒出四五家中国人,全部都是随供职的公司一起从纽约搬迁来的。是一家全世界排名在二十名以内的大公司-1 (1234 reads)      时间: 2007-9-13 周四, 04:25   

作者:ycm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第一章

  乔治镇,在美国是一个很常见的地名,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大概要算首都华盛
顿特区的乔治镇。这个乔治镇之所以闻名天下,不仅在于它身处美国的皇城根下,
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有个乔治镇大学。这可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信你去找一本
关于美国政治和政客的书来翻翻,看看有多少位美国总统、州长、参议员、众议
员、FBI 的头儿、CIA的头儿等等,是出身于这所大学的──它简直就是一只专
下“政治名蛋”的老母鸡,鸡窝离白宫就四英里的路程。

  我们故事里的乔治镇,只是美国中南部肯塔基州的一个小镇子,远没有它的
同名兄弟那么风光,要不是我们的主人公们天远地远地来到此地,敷演出这篇故
事,谁会知道它的名头?

  这个乔治镇在1994年之前还没有一家中国人定居此镇。它离肯塔基州的大学
城列克辛顿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二十分钟,在纽约、芝加哥或是加州硅谷这
些人口密集、交通拥挤的地方,简直就跟家门口一样不算什么事,但搁肯塔基,
就是远天远地的感觉了。所以虽说列克辛顿的肯塔基大学里中国人不老少,而乔
治镇的住房比列克辛顿便宜好多,还是没有一家中国人肯住在乔治镇的。

  94年的秋天,乔治镇却一下子冒出四五家中国人来,他们全部都是随供职的
公司一起从纽约搬迁来的。此事说来话长。纳克是一家全世界排名在二十名以内
的大制药公司,好几年来一直深陷巨大的财政困境,高层管理变换频繁。每一届
新的管理层上来都会有大大小小一些不同的举措,试图扭转危局,但是都收效甚
微。两年多以前这个新总裁走马上任,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实行改革,全世界
范围内裁员百分之二十,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下面的小雇员们个个风声鹤唳。
等喧嚣了好一阵子,尘埃落定以后,被裁的人怨声载道地拿着一张张数目不等的
支票走了,留下来的人眼看着华尔街股市上公司的股价一路回升,总算是长出一
口气,揪紧的心也慢慢松活下来。

  但是这口气没松多久,事情又来了。这一次事前毫无预兆,突然就开会,每
人发一份材料,上面有详细的操作细节。原来是新的领导班子,决定把仍然十分
臃肿庞大的总公司肢解了,除了总部留在原地不动以外,别的生产、营销、服务
等几个部门全都分出去,离开物价高昂的纽约,搬到生活水准相对低廉的地区以
大幅度降低成本。营销、服务几个部门还好,走得不算远,最离谱的是生产部门,
一个上千人的制药车间再加上一个上百人的技术开发部,一搬就搬到肯塔基。这
一来,公司里的一群中国人可就吵翻天了。

  那些年到美国来的中国大陆留学生,大概十成有九成都是理工科出身的,毕
业出来工作,也多半都在技术部门,就纳克这个技术开发部,大约十分之一都是
中国人。头几个月裁员的时候,中国人受的冲击很小,因为这一拨中国留学生,
都是文革以后恢复高考的头几届的大学毕业生,基本功扎实不说,还多半都兢兢
业业、勤勤恳恳,做起事来一人顶仨,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美国人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对这些中国人,公司延揽招纳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舍得裁。但是这次的大搬
迁,人人有份,中国人又集中在去肯塔基的队伍里,这就是大费周章的抉择时刻
了。

  等会开完了,中午去餐厅吃饭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倍都不止,人们说话的音量
也高了许多的分贝。十来个中国人聚在一起,迅速地分工合作,占了一条大长桌,
买的买,热的热,很快把饭菜搞妥,然后坐下来开始交流信息。

  大家一开始都异口同声地大骂资本家心狠手辣,贪得无厌,只有从学校出来
刚进公司不久的女孩文雯,和公司还在蜜月阶段,不仅没舍得骂,还细声细气地
替它辩护道:“咱们别这么说,公司也挺不容易的,要养活这么多人……”她话
还没说完,一夥人就齐唰唰地转向她开火了:

  “呃,你有没有搞错呀?究竟谁养活谁呀?”

  “几十年的洗脑教育真是见效,都这会儿了还没醒过懵儿来。”

  文雯斯文腼腆,涨红了脸不敢再说话,大家看她那样子,实在是胜之不武,
也都泄了斗志,开始讨论正事。

  这事说起来的确是很气人。这个大政方针本来是没什么错,公司大了不好管
理,问题百出,拆散开来分而治之,是许多大公司起死回生的不二法门。问题是
怎么一杆子就撸到肯塔基去了?那地方除了一白胡子老头会炸鸡翅膀鸡腿以外,
还有什么呀?更可恨的是,还就这个生产部门去肯塔基,好像咱们是后娘养的,
有人酸溜溜地说。

  这时有谁透露了一个信息,赵为民也加以证实,说是之所以去肯塔基,是因
为主管生产部门的副总裁是土生土长的肯塔基人,他把工厂搬回老家,实际上是
在回馈家乡。不过就是抛开个人的感情因素不谈,肯德基也的确是建厂的上选之
地,赵为民进一步补充说道,它是全美商业运作成本排名第七低,工业用能成本
最低的州,而这两项指标,纽约的排名都是高高在上。这么一说大夥才恍然大悟,
觉得非常合情合理。都可以想象,这家工厂搬去肯塔基,对那儿的经济会有多大
的促进,别的先不说,马上就会有许多的就业机会出来,带动房地产、餐饮业跟
着就上去了;而各项费用的差价也会使公司大幅度地降低生产成本。

  不知是谁又突然提起当初裁员的时候,就制药车间裁得最狠,技术工人去了
将近百分之五十,大家还曾就此议论过,说难道就不造药啦。现在想来都是一步
一步设计好了的,技术工人含金量低,这头打发了到肯塔基再重新招人,薪水可
能比纽约的低一倍都不止,光这一项公司就省了大钱了。

  不仅是对公司有利,赵为民说道,仔细看看那份材料,其实对咱们也未必不
是一个机会──假如你舍得离开纽约的话。正好有两位把那份材料带来了,一边
看一边就把要点读出来。还真是,对他们这些专业人员待遇不薄。赵为民又特意
指出几个不引人注目的细节,其实都是有深意的──公司十分倚重他们这拨技术
骨干,对他们,是全力的挽留。有人就问,赵为民,你是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吧,
怎么这么清楚呀?赵为民心说,能不清楚吗,有好几条还是本人的手笔呢。但他
只是笑一笑说,也就是头两天吧──大家伙儿一口一个资本家的,他可不想背后
被人骂作狗腿子。

  又有人问他是去还是不去,他说没定,还得好好想想,还要回去跟老婆商量
商量。这话一半真一半假。想是早就想好了,一个月以前顶头上司跟他谈过话以
后他就想好了。他老爸常说的,人挪活、树挪死,是早就该挪一挪了。那一半真
话是,的确还没有跟老婆商量过──解兰也在这家公司,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事儿。
解兰是他老婆的芳名,平时在家里一口一声老婆的叫,在外面中国人之间也都是
“我老婆”怎样,对老外呢,都说“MyWife”,名字倒不怎么叫起了。一个多月
了赵为民都还没跟解兰讲过,并不是说他们感情不好,而是因为他一向作事讲究
公平合理;再一层顾虑是,这女人要一旦知道,消息就不定能传多远了,你还不
能怪她嘴不严,因为你自己先就没有把好关。

  等一顿午饭吃完,那份材料也研究得差不多了,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事儿得
好好琢磨琢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决定的。赵为民知道,他的影响力也就到这儿
了,再往深了说,他自己不愿意;就是愿意,别人还未必领情呢。当初老板跟他
谈话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有那个意思,希望他在中国人圈子里多少施加一些影响。
这拨人里,算他混得最好,来公司的年头不长,人已经坐进一间位置不太好的经
理办公室了,手底下有那么七、八号人马。在老板面前他当然都是说的一些场面
话,但是心里很不以为然。他本人是把这次搬迁看着一次机会,别人可未必,尤
其是中国人,大多数还都是本本分份地守着吃碗技术饭。既然是吃技术饭,就完
全没必要奔肯塔基去,东海岸大纽约地区这一带,毕竟机会多多了。

  公司给的时间是一个月,到时每人填一份表格交上去,申明是去是留。期限
一到,局势豁然明朗,那几天大家见面问的都是,“去,还是留?”,就象哈姆
雷特一天到晚问自己“是,还是不是?”,又有点象从前中国人见面就问“吃了,
还是没有?”一样。而且光是“去”“留”两个字,还说不清楚,经常引起混淆。
“去”是指去肯塔基呢,还是指离开纳克?“留”是说留在纽约呢还是留在纳克?
不同的说法,完全相反的结果,所以那一阵子大家在公司里见了面,就是平时最
木讷寡言的人,也是一路上见人就打招呼,谈笑风生。

  不愿意去肯塔基,打算离开纳克的人都是一副不胜惋惜的神态,说不上几句
话就开始交流重新找工作的心得体会。这一类的交流通常含水量很重,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大家都心照不宣,但还是玩得乐此不疲。打算随公司去肯塔基的人,
马上互相之间产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亲切感,接下来的交流也实在的多,无非是
什么时候搬啦,怎么去啦,是去了先住旅馆再找房子呢,还是先找好房子再去啦。
这些事情很琐屑,不涉及重大的利益冲突,所以大家都不妨实话实说,很是真诚。

  技术开发部的十几个中国人,经过这一番大浪淘沙,只有六个决定留下来去
肯塔基落户。这几个人,赵为民觉得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唯有钱立筠,让他大吃
一惊。他没想到她会要去肯塔基,原因很简单,她老公还在纽约州立大学念博士,
据说还有一、两年才能拿到学位,夫妻两个感情又很好,除非万不得已,肯定不
会舍得两地分居的;而现在的形势对钱立筠来说,绝对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因
为这个女孩虽然年龄不大,却十分的聪明能干,而且能说会道,做人做事都十分
老练,应该到哪里也不愁找不到一份好工作。所以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遇到钱立
筠,赵为民就大大咧咧地逗她说,怎么会舍得跟你的帅哥两地分居呀。没想到一
向伶牙俐齿的她,红了脸讷讷地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
为民暗自后悔自己的鲁莽,但是想不出他的话哪点不对头,怎么就惹她不高兴了。

  后来晚上回家,解兰才告诉他,不是他的话说错了,是钱立筠自己家里的问
题。原来是她老公早就不想念博士了,但是钱立筠生性好强,她自己没有把博士
念下来,拿了个硕士就出来工作了,用她的话说是为了家庭牺牲了她自己,所以
她是一门心思指望着老公能把博士拿下来。结果没想到老公既不领情,又不争气,
一个博士念了四年多快五年了,还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这回趁着大搬迁的机会,
一气就放弃了博士,拿个硕士就要毕业了。这一个多月两口子就在家里吵架来着,
吵到最后还是钱立筠让了步,去找她自己的老板,给老公安排了一次面试,面试
完了没几天公司就发了聘书──她老公的水平念博士不行,当个初级工程师却是
绰绰有余,何况公司正在用人的时候,一纸聘书拴住两个他们想要的人材,这注
买卖公司赚大了。钱立筠也看准了这一点,和公司讨价还价,据说帮她老公争到
一份相当不错的薪水和福利。即便如此,她的失落感仍然是既深且厚。一个博士,
进来就是资深工程师,和硕士的初级工程师相比,岂不是判若云泥?更何况以后
的发展,差距只会越拉越大,前者离中层管理的位置,不过一步之遥;而后者,
除非有格外的机遇,就基本上是守着那碗技术饭一辈子了。最让人窝心的是,要
是早! 知道博士拿不到,还不如两年前就拿个硕士出来工作,到现在经验有了,
薪水也涨了起码百分之二十,要是混的好的话,还可能已经当上一个小组的头了
──像她自己就是这样。这么一想,这事儿又不能全怪自己老公不争气,因为当
初他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是她自己,非要他念博士不可,好话歹话说了几箩筐,
才说得他不情不愿地接着念下去。她也不是不知道,他是打心眼儿里烦念书,念
书这种事也的确是勉强不来的,但是她总以为在美国拿博士容易,多少比她老公
笨得多的人都拿下来了;而且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自己认准了目标,一
咬牙什么事情做不成啊。但是无奈老公就是和她不一条心,到头来还是这般让她
伤心失望。

  赵为民没想到别人家还有这么多故事。他自己回来跟解兰一商量,解兰就说,
这事归你管,你只要想好了,该去就去,我反正跟着你走,到哪儿都行。他本来
还担心她会舍不得纽约呢,这几年城里大大小小的博物馆、美术馆她逛起来没完,
歌剧、芭蕾和各种的歌舞秀,她更是一边心疼着辛苦钱一边还逮着机会就去看,
要是去了肯塔基,这些可就都没了。没想到她倒想得开,说纽约逛了这些年也差
不多了,正好到肯塔基去领略一番田园风光,还说这又不象在中国,守着个北京
户口一辈子不敢撒手。

  赵为民这些年都习惯了解兰这种凡事想得开的风格,他们家里大事小事基本
上都是分工合作,该谁管的事,另一个就少干涉,所以省了好多争执。解兰的理
论是,一件事情操两份心,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凡是赵为民操心的事,她都一
概不管,而她管的事情,是一点也不让他插手。她主管的事情,除了柴米油盐,
最多的就是他们的娱乐活动,每个周末去哪里玩,什么时候开个Party请朋友来
聚一聚,每年冬夏两次的出外旅游,都是她一手操办,有两次临上飞机了,赵为
民才知道他们这趟是去那里。这样的家庭生活里呆久了,习惯成自然,他总是不
能理解别人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架好吵。现在听了钱立筠家的故事,他更是象听
到天方夜谭一样。

  老实说,他挺同情高俊的。高俊是钱立筠老公的名字,这名字安在他身上,
真是贴骨贴肉的合适,他就是长得高大俊拔,一表人才。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
心里都会嘀咕,从外表上来说,长得瘦瘦小小,相貌平常,还戴一副深度近视眼
镜的钱立筠真是不怎么配得上高俊。但是赵为民的同情高俊,倒不是因为这个,
外貌这东西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情人眼里出西施,外人真是很难说得清。
他只是觉得高俊这人挺好的,待人诚恳热情,性格豪爽大方,除了念书不太上心
以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大毛病。其实他的书也没有念得那么糟糕,只是跟一
堆清华北大的搁一块儿,的确不太好比。钱立筠就因为这么一点虚荣心,吵得满
世界都知道,一点不给自己老公留点面子,做人也有点太霸道了。

  这么想着,他感慨地对解兰说:“老婆呀,还是你好,从来不逼我去做我不
喜欢做的事。要是天下的女人都像你这样,这两口子怎么还吵得起架来。”

  没想到解兰不领情,她说:“老公你这么夸我,我本来该领情才是,但是怎
么想怎么觉得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我不逼你,是因为你根本用不着我逼
嘛。”

  解兰这么一反夸回来,赵为民只好谦虚地说:“我比高俊也就是书念得好点,
别的方面可是没一样比得上。”

  解兰笑得眯缝了两只眼睛,瞅着他说:“我怎么没觉得呀?你比他,也就是
个儿矮点儿,腰身粗壮点儿,脸庞黑点儿;唱歌嘛,五音有四音都是全乎的──
还要怎么样啊?我可是怎么看,怎么你都是最好的。”

  赵为民听得心里暖洋洋的,这种话从老婆嘴里说出来,比二两烧酒还管用。

  然后他们又谈起另外几个准备去肯塔基的中国人来。文雯要去,这很可以理
解,她刚刚从学校出来,第一份工作和经验最重要,被纳克录用,她高兴得不得
了,一天到晚都跟中了大奖似的脸上藏不住的笑。这个女孩的讨人喜欢之处,全
在她那一脸甜甜柔柔的笑上。

  另外一个单身的男孩孙向东也要去,赵为民有点不理解,因为孙向东是上海
人,平时说起来就喜欢大城市的繁华和热闹,他怎么会受得了肯塔基的冷清啊。
解兰说,都是爱情的力量,孙向东正在追文雯,文雯要去,他能不紧跟着吗?

  赵为民瞪大了眼睛,他倒不是吃惊孙向东的追求文雯,说起来是很般配的一
对。他吃惊的是怎么这些事解兰都知道,而他一点影儿都没看出来。孙向东可是
他手下的一员大将,他们两个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而解兰跟他们都不在一幢
大楼里上班。解兰也笑了,想一想说道:“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

  这么一说,就什么解释都不需要了。这是他们夫妻间的一段经典笑谈,是解
兰从网上看到的几副漫画式照片。一副是一辆刚刚驶出加油站的小车,屁股上拖
着一条尾巴似的加油的橡皮管;第二副是一辆小车行驶在路上,右边开来一辆小
山似的货运大卡车,开车的人一心慌就把车开到左边花草如茵的安全岛上了;第
三副是在一个拥挤的停车场上,一辆小车横斜着占了两个半的车位。三副照片下
面都言简意赅地题着一句话“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解兰把照片印出来给赵
为民看,俩人都笑翻在床上──这几件事情解兰曾经都干过。到后来凡是遇到什
么赵为民觉得跟解兰不可理喻的事,他都要嘀咕一句,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

  然后解兰也就不用谦虚了,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倒了出来。李明一家要去,而
且他可能是最高兴最想要去的一个。他刚刚毕业出来工作不久,老婆是陪读来的,
没在这边上过学,除了打餐馆工或是给人当保姆,别的工作都不好找。他们有一
个四岁大的儿子,现在她老婆又刚怀上,一家三口半挤在一个一居室的单元房里,
还在拼命地节衣缩食想攒钱买房。这下好了,李明跟几个要好的人都说过了,一
去肯塔基,我马上就可以买房子啦。是的,肯塔基的生活水准比起纽约来,真是
低太多了。公司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细致,给他们这些决定留下来去肯塔基的人,
又发了好多更详细的材料,其中包括房地产的行情。十万美金,在纽约连一套单
元房都买不到,在肯塔基却可以宽宽松松地买一幢四居室的新房。那儿的确是居
家过日子的好地方。

  除了这几家要去的,还有好几家他们熟悉要好的,怎么做出决定不去了,解
兰也差不多都知道。说到最后,她有点伤感起来,说人生原来就是这样,没有什
么是长长久久的。赵为民在这时候适时地凑了上来,搂着解兰的腰说道,只有咱
们的夫妻,会做得天长地久的。

  第二章

  公司的搬迁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员工的搬家事宜也在私底下一步一步
地进展,而且这次因为有这么几个中国人,这家大公司居然很神速地改变了公司
的福利政策里关于搬迁费的条款。

  本来公司对员工有优厚的搬迁待遇,本人及家属都可以飞过去,车有专门的
托运公司运过去,家里的东西也都是搬家公司包了,到了那边以后头一个月的房
租也由公司解决,所有这些花费都是跟公司实报实销。这得多贵呀,平均一家人
没有五千打不下来,李明中午吃饭的时候,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算,然后痛心
疾首地说,简直是浪费,要我自己搬的话,一千五百块钱都要不了。孙向东说,
老李你也太夸张了,一千五百块能干什么事儿呀?

  李明一拧脖子,看着他说道:“我告诉你一千五百块能干什么吧。租一部
‘Uhaul’的中型车,从纽约到肯塔基六百迈,也就是一千块钱;家里的车老婆
开一辆,另外一辆拖在‘Uhaul’后面,一分钱不用花;中间住一夜,四十块钱
结了,再加上吃的喝的乱七八糟的全加上,一千二我就把事儿全办了,刚才说一
千五都多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全都目瞪口呆了,的确可以这么算呀。李明还没完,他一
拍脑门,又说道:“这还只算了一家,要是咱们几家结伴一起走的话,那就更便
宜了,咱们最多租两部大型车,哥儿几个互相帮着搬东西,谁也不欠谁的人情,
路上还热闹,到最后算账,我保你平均一家一千块钱打住。”

  这笔账这么算下来,中间的差价的确是惊人的。孙向东也服了,但他说:
“可是反正是公司报销,咱们这么抠抠巴巴地给资本家省钱干什么呀?还不趁机
来个豪华旅游。”

  赵为民忍不住笑道:“我现在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社会主义得垮台,共产主
义老也实现不了,只有资本主义横行于世。”

  李明没有心思说笑,他最缺钱,心思全都花在怎么省钱上面了。他跟赵为民
说:“不是开玩笑,你跟上面说说,政策改一改,不要实报实销,而是每人给个
准数,比如说两千吧,公司省了一半都不止,咱们也落点钱进腰包,皆大欢喜。”

  赵为民沉吟着想了想,说:“老实说,这个主意不错,这要是我的主意的话
我就打报告了。但是是你最先想到的,你何不往上提个建议试试看呢?”

  “嗨,我这不是人微言轻吗?你说话比我管用多了,就甭管谁的主意了,只
要事情办成了,比什么都强。”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做作了,于是赵为民说:“好,我回去就写。”

  他花了半个小时就写好了一页纸的一份提案,建议改革搬迁政策,改实报实
销为每位员工发一笔搬迁费。提议后面他又简单明白地列了如下两点理由:

  1.公司正在精简机构、压缩开支,这一项改革假如成功的话,光这一次去
肯塔基的搬迁,就能给公司节省下几十万的开销。

  2.实报实销,假如只有少数几个人,不会给会计部门增加太多工作。但是
这次的搬迁,人员成百上千,给会计部门的压力将会是巨大的。改发搬迁费,所
有这些善后工作都不需要了,能为公司节约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

  他一边打一边就意识到,这件事对他来讲已经完全不是几千块钱的事情了,
同时也庆幸李明有自知之明──他在专业技术上是没得说,但在这种事情上,他
站不到那么高,看不到那么远。

  在提案最后,他还加上一句,说最原始的想法是资深工程师李明提出的,所
以这份提案算是他们两个人的。

  打好以后他给他老板、人事部门的经理、财会部门的经理和生产部门的副总
裁分发了出去,不出他所料的是,很快就有了回音;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全面
负责这次大搬迁的生产部门的副总裁反响之热烈。他第二天一大早就给赵为民回
了电子邮件,还同时转发给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在回信中他高
度地肯定了这份提案的价值,责成有关人员立即开会讨论此事,一周之内拿出操
作细节。他用一句语气强烈的反问句来收束全文:“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象为民这
样,不仅搞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放眼全局,为公司分忧解难,哪还有什么事
情是我们做不成的呢?”

  赵为民当然十分地高兴。他读了两遍副总裁的回信,都没看见提到李明,而
是把功劳全算他头上了。他轻叹一口气,本来是想不动声色地提携李明一把,但
副总裁显然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情,原始的想法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付
诸行动。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各有志,李明是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
凭空出来一、两千块钱的进项,他高兴都来不及,才不在乎别的什么呢。

  果然,等一个星期以后方案细则发下来,李明不等午餐时间就跑到赵为民的
办公室来,兴奋地说:“赵为民你还真行,真给弄成了,而且比咱们合计的还
好。”

  赵为民仔细一看,还真是,他在提案里建议的是两千五,公司最后的方案有
所变通:夫妻两个都在本公司工作而且同时搬迁的,一人两千五;单身员工,一
人两千五;已婚但夫妻中只有一个在公司工作或是在搬迁之列的,一人三千五。
这么一变,变出一个大公司的气派和风度来,同时又鲜明地弘扬了公司一向标榜
的重视家庭价值的理念。

  李明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说:“你别说,有的时候资本家还是满有点人情味
儿的。”

  赵为民也很兴奋,不过他的兴奋不仅在结果上,而是从公司对这件事的迅捷
灵活的处理上,看到公司管理运作的全新气象──要在以前,这么一项改革不拖
个三两个月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他对自己说,这次决定留下来是对了,这个公
司还值得再干几年,这些宝贵的管理经验是金不换的。

  李明拉他出去吃午饭,说是要庆贺庆贺,他托辞谢绝了。他理解他单纯而实
在的愉悦,但是很难和他有太多的共鸣。他的理想可不是仅仅享受一下资本家偶
尔施予的人情味儿。

  接下来的几天,几个人在公司中午吃饭的时候开碰头会,回家以后又交换了
几轮电话,才把搬家的一应事宜商量妥当。大的几件事都是李明牵头在做,他热
心、细致、肯干,最主要的是,别人无论对什么事情提出建议,他都能够提出更
经济实惠的办法,最后大家都落的省心,让他一人去忙活。

  折腾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到了启程的日子。这是八月底,炎炎盛夏已经接
近尾声,尤其是一早一晚,已经微微有了丝丝的秋意。大家约好当天起个大早,
趁凉快把东西都搬上车,等天热起来就都上路了。本来按顺路不顺路是应该最先
去李明家,但是他提出来说有小孩,麻烦事最多,希望最后搬他家。当然没谁会
有意见,所以第一家就轮到文雯。文雯的东西很少,又有孙向东帮她打包整理,
大家一到那里,一起动手,几分钟就解决了问题。

  第二家是孙向东,他的家离文雯的就几分钟的车程。据解兰说,孙向东之所
以追到文雯,这么近的地理距离帮了不少的忙。到他家一看,大家都急了,你说
这个人,早早赶到文雯家里,象个男主人似地忙东忙西,一切都打理得齐齐整整
的,自己家里却还是一团乱。搬家的两道程序他只完成了第一道──把原有的秩
序打乱。第二道从混乱中建立起新的秩序来他还没开始呢。只见满屋子一片狼藉,
除了他心爱的几样电器包好放进纸箱了以外,别的东西都堆在地上,连个下脚的
地方都难得找到。

  高俊首先就嚷嚷开了,但他不是对孙向东,却是冲着文雯去的。他说:“文
雯,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人家孙向东那么帮你,你就忍心看着他这样也不伸把手
呀?”

  文雯涨红了脸,申辩道:“我一直问他收拾好了没有,要不要帮忙,他都说
不需要嘛。今天早上我也没叫他来,是他自己非要来的嘛。”她心里的委屈还不
止这一件,她那点东西其实自己全都收拾好了,可是孙向东一去,屋里屋外地一
晃悠,给大夥看在眼里,就好像他帮了多大的忙似地──她还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为民也赶上来凑趣,不过他的意见更加富有建设性。他说:“文雯呀,你
看我们孙向东这单身汉日子过得多凄惶啊。干脆,这次就搬一块儿算了,也别分
谁谁谁的了,又省钱又省事。你要是答应了,这次我们就不怪他了──只当他痛
施一回苦肉计好了。”

  话还没说完,解兰就喝住了他:“为民,少胡说八道了,都哪儿跟哪儿呀。
还是快点干活吧,再不动手你要等到太阳落山啦?”

  高俊满脸苦相地说:“解兰,你这说得容易,怎么动手呀?我看着都头晕,
整个一‘牛啃南瓜──找不着下嘴的地儿’嘛”。

  大家都笑起来,钱立筠说高俊:“就你话多,你看人家文雯,怎么就找着下
嘴的地儿了。”

  大家笑着一看,还真是,文雯已经不声不响地收拾开了。好在孙向东的纸箱
子准备得足够多,大夥一人拎一个,也不管什么分门别类,把东西捡起来胡乱地
塞进去,塞满一个封一个,转眼工夫就摞起七八个纸箱。

  文雯因为赌着气,干得特别卖劲儿,脸上沁出了汗珠子。孙向东心疼了,赶
过去说她:“怎么都成这样了,你就歇会儿吧,别干了。”

  他本意是想说悄悄话,但是天生一个大嗓门,屋子里又人多挤在一起,大夥
全都听见了。这回连解兰和钱立筠都不干了,嚷嚷道:“呃,孙向东,你什么意
思呀?就我们是该干的呀?”

  文雯更急了,跺着脚冲孙向东叫道:“你会不会说话呀?要不会的话就闭上
嘴,行不行?”

  孙向东脸上的汗珠子也一颗一颗掉了下来,他一抱拳,冲解兰和钱立筠打恭
作揖道:“拜托了,二位大姐,帮小弟这一回,来世作牛作马报答你们。”

  解兰和钱立筠笑成一团,解兰心软,说:“咱们小孙什么时候这么可怜过,
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钱立筠还不依不饶地说:“来世才报答,今生就算了,这让人怎么帮嘛。”

  孙向东又作揖道:“今生就报,今生就报。”好不容易才把钱立筠安抚住。

  到底是人多手快,不到一个钟头也就收拾妥了,然后几部车又先后赶到钱立
筠家和赵为民家。这两家都很利索,有能干的主妇把持大局,再怎么样都错不到
哪里去。最后又倒回来开到李明家,一到他家,几个人全傻眼了──没想到他家
的东西会这么多,比他们四家人的东西加起来少不了多少。可能是看见大家的脸
色有点不对劲儿,也可能是早就有思想准备,李明满脸堆笑,满怀歉意地说:
“哦,对不起啊,我们家东西多了点,都是因为有个孩子──你都不知道这么一
个小人儿,怎么会多出这么多东西来。”

  赵为民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咱不是人多吗?人多好
办事,咱们就赶紧动手吧。”大夥也都答应着,七手八脚地开始搬东西。

  忙乱中,解兰、钱立筠和文雯三个女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这
个眼神意味深长,一个默契转瞬间就在这个眼神里达成了。头两天她们三个一起
吃午饭的时候,钱立筠说这次搬家的事,李明出力最多,虽说是他自己愿意的,
但是毕竟大家都受惠了,而且他的经济条件最困难,是不是这次搬家的费用要他
少出二百块钱好了。解兰和文雯都说好,不过解兰提议说先不要跟他说,等完事
了算账的时候说一句就行了,用不着搞得那么隆重。解兰回家以后,想起这事跟
赵为民一说,他就笑了,说道:“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两百块钱的事儿,
也只有你们才搞得出这么多弯弯饶来。”

  解兰说:“钱立筠要是不提,我是肯定不会去多事儿的;但是她既然提出来
了,我也绝对不会反对──有了两、三千块钱在兜里,再为这两百块计较,犯不
着。不过话说回来,也要看看对方是谁。”赵为民一想对方是李明,就没有话说
了。

  解兰想到这里看了一眼赵为民,他一副惘然无知的样子,她忍不住在心里笑
了,想等待会儿找机会告诉他,她们三个女人怎么样一个眼神扭转乾坤。她都能
够想象得出他摇着头,一脸无可奈何地叹道,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

  李明家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搬完,所以出发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孙向东说
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吃了午饭再走,但是大家都有点烦了,急着想上路,不愿意再
节外生枝。孙向东脸色微微有点发白,文雯小小声声地问他:“是不是饿了?你
看你,一大早就跑过来干什么嘛,又没吃早饭吧。哎呀怪我,也忘了准备点吃的
在路上。”

  大家当然都听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时李
明的太太齐云牵着儿子,挺着个大肚子走过来说:“我准备得有吃的东西,本来
是为路上谁饿了点点饥用的,要不咱们现在就跟这里吃点,吃饱了好上路,又不
耽误多少时间。”

  这简直是救了孙向东的命,他冲过去,又抱拳对齐云打恭作揖道:“哎呀,
李大嫂,这,这,这让我怎么谢你呢?”

  钱立筠抢白他一句:“怎么谢,来世报答呗。”

  解兰笑道:“我说孙向东,你别一天到晚大姐大嫂地乱叫──我们有那么老
了吗?叫都被你叫老了。”

  孙向东的溜溜地转了一圈,抱着拳不知道该冲谁好,急得脑门上亮晶晶的汗
又出来了,说:“哎呀,我这不是急得吗?想拍拍马屁,一急又拍到马蹄子上。
好,你们不喜欢我叫大姐,那我就叫你们兰妹妹、筠妹妹,总行了吧?”

  这下子赵为民和高俊不干了,俩人一步抢过来,叫道:“孙向东,你有没有
搞错呀?兰妹妹、筠妹妹是你叫的吗?有个雯妹妹给你叫还不够呀?”

  齐云看着他们几个人贫嘴,嫣然一笑,回身叫李明把一个大冰盒从车上搬下
来。她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车后盖上,又取出一堆一次性使用的纸碗纸
盘和塑料刀叉。大家围过来一看,几个大号的塑料盒,一个里面是二十来个茶叶
蛋,都刨好壳儿的了,圆滚滚红红白白的煞是勾人食欲;一大盒土豆沙拉,黄的
土豆,白的鸡蛋,红的虾仁,都是鲜鲜嫩嫩的颜色;还有一大盒水果沙拉,就更
不用说了,五彩缤纷的苹果、梨、红白葡萄、草莓、西瓜,什么都有。齐云说:
“我还做了一些花生酱和杏子酱的夹心面包,在车里搁着呢,要是这些吃了不够
我再去拿出来,要是够了就留着待会儿再吃。饮料在冰盒里,一人拿一瓶出来,
我好关盖子──我儿子的牛奶还在里面呢。”

  大家都一声欢叫,七手八脚地动起手来。刚才心里急,还不觉得,现在一放
松下来,真是都有点饿了,毕竟干了一上午的体力活。肚子饿了,这些平时不起
眼的东西,现在吃在嘴里味道就格外的好,再一想人家齐云,挺着个大肚子还辛
辛苦苦地做出这么多吃食来,心里一感动,真想一起叫一声“大嫂”了。

  李明的太太齐云,她的能干贤惠和她的漂亮一样,在他们这个圈子的中国人
里面都是出了名的。这是李明一生的得意之笔,他时不常地忍不住想要拿出来渲
染一番。当年大学他上的是一个工科学校,女生和男生的比例将近一比十,有的
专业还是“和尚班”,形势之严峻就可想而知了。那些女生,模样都没法看,用
李明的话说是 “惨不忍睹”,但是物以希为贵,就这几个女生,要长相没长相,
要脾气没脾气,还让男生抢得打破了头。但是李明独辟蹊径,大三那年放假回家,
家里跟他安排相亲,结果他把他们县歌舞团的台柱子给相中了──那年头“大学
生”三个字都还闪着金光呢。毕业时因为成绩好李明分在省城,他回家去娶了齐
云却没有本事把她带走,小夫妻两个过完蜜月就洒泪相别。那两年在省城里看着
别的同学带着老婆出双入对的,他心里有没有后悔过我们不知道,但是这毫无疑
问成了他埋头苦读的最大动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还不
着急,早早晚晚总会有的,不急在这一时;但颜如玉他明明已经到手了,又活活
地棒打鸳鸯,那种日子,用李明的话说,真不是人熬的。熬了两年他就熬不住了,
打算回县城算了,虽说是往低处走,但好歹两个人厮守在一起,过的是人过的日
子。他县! 上的单位都联系好了,没想到机缘从天而降。他爸爸的一门远房表兄,
远得他爸爸自己都快忘记了,突然从台湾回来省亲,到了老家一看,一族的人都
风流云散,伤心得老泪纵横。后来辗转找到李明他爸爸,虽说远了点,总算是故
人,见了面亲热得不得了。尤其难得的是,李明这个表侄,书读得这么好,齐云
这个表侄媳妇,又这么漂亮贤淑,两人都很得老人的欢心。他们陪着他在县城、
省城玩了好几天,吃遍了美味的家乡小吃,总算圆了他几十年的思乡梦。最后临
走他提出来资助李明去美国留学,而且立即打电话给在美国定居的儿子女儿,要
他们寄学校的申请材料回来。这一下对李明来讲,真是峰回路转,他马上打道回
省城,埋头在英语堆里,考托福,考GRE,不到两年时间,拿到纽约州立大学的
全奖资助。等护照签证机票到手,回家告别,他父母摆了十几桌的酒席,县上的
头头脑脑都请到了,场面比他当年考上大学还要壮观得多。晚上拥着娇妻,他情
意绵绵地说,云,咱们的蜜月现在才算真正贻d始呢。等他出来以后,不到一年
就把齐云办了出来,当天晚上又把这话说了一遍。

  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在他的家乡可能是传扬一时的盛事,但在这里就简直不
算回事儿了,那年头能到美国来留学的,有哪一个不是人中翘楚,又有多少人不
是拳打脚踢,伤痕累累才折腾出来的呢?他自己心中得意,以为不同凡响的是前
半段,就是他没有在大学同学里找对象──找得到找不到就另说了──而是回家
乡找了学历不高但是品貌俱佳的齐云。但是恰恰就是这一点人生的辉煌,他平时
很难得有机会向别人宣泄,更不用说赢得什么共鸣了。想想吧,公司里同事的中
国女孩,差不多都是在国内上了理工科大学出来的,在李明的故事里被形容成
“惨不忍睹”,她们能善罢甘休吗?就是借他一个胆,李明也不敢在女士们面前
放肆。若是没有女的在场,光是男的也不能掉以轻心,还得看看谈话对象的太太
长相如何,性情是否开朗,心理承受能力是否够强,这些都没问题了,才能放松
下来,谈谈家庭,谈谈女人,最后总是归结到他当年的慧眼识珠,和后来跟齐云
珠联璧合的婚姻上来。因此虽然李明一直觉得自己相当内敛自抑,他宠老婆的名
声却是早就满天飞扬了。

  但是今天的情形不一样,今天完全用不着李明吹嘘,齐云本身,就是一幅韵
味无穷的风景画。虽说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她学舞蹈出身的挺拔的身姿和端庄娴
雅的气质丝毫不减,而且正因为怀孕,光洁明媚的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潮红,使
她整个人看起来光艳照人。就更不用说她精心细致地为大家准备这么丰盛的野餐,
还有做这一切事情时那种从容平静,不事张扬的风度──齐云就这样云淡风轻地
一举征服了人心。大家伙嘴里吃着喝着,发自内心地感激夸赞齐云,而她仍然是
那副荣辱不惊的样子,一径地浅浅地、柔柔地抿嘴笑着,忙而不乱地伺候儿子吃
饭喝水。李明可就没有这么含蓄了,人家夸一句,他就跟后面帮衬一声,那是,
我老婆,那真是没得说的。笑得两只嘴角差点扯到耳朵上。

  吃完了,女士们的收拾残局,男的凑在一起研究开车的路线,还有谁谁开什
么车等一应琐事。李明家里的一部车,拖在一辆大车后面,那辆大车里装的基本
上就是他们家的东西,所以没有什么异议地他们一家就包干那辆大车了;赵为民
和解兰的一部车,挂在另一部大车后面,当然就由他们开大车了;高俊和钱立筠
一部车就他俩自己开;孙向东和文雯一人一部车,他们各开各的就好了。本来这
安排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拿上地图,约好了在哪儿下来休息,谁有
急事该怎么打信号 ──美国的手机普及比中国晚多了,那年他们还谁都没置备
手机呢──就预备着上路了。但是孙向东期期艾艾地,看看文雯,又看看钱立筠
两口子,最后目光又殷殷地落在赵为民两口子身上,欲语还休。文雯一径地低着
头不说话,高俊两眼望天,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解兰总算看出了端倪,“哦”地
一声叫道:“嗨,瞧咱们这不开眼劲儿的。为民,你一人开大车,我去开文雯的
车,她大概还没开过这么远的长途吧。”

  孙向东一下子笑得眉眼开花,把文雯的车钥匙扔给解兰,冲她又抱起了拳,
张大嘴要说话,但是僵在空中没有说出来。赵为民笑着说他:“我看你就什么都
不用说了,叫姐姐妹妹都不合适。”

  一队人马总算是上路了。一路上开得非常顺利,连李明四岁的儿子都坚持着
等到了休息的地点才下来上洗手间。算一算离晚上投宿的旅馆还有三小时的路程,
大家都同意路上别再耽搁,一气开到那里,晚上七八点钟就到了。解兰心细,体
贴地跟齐云说:“要是你们家儿子要尿尿什么的,你们就打灯下来,别让人小孩
儿憋着。”

  齐云感激地点点头,转身对大家说:“我那儿还有做好的面包,一人带一个,
路上饿了好填填肚子。”

  李明提过来一个大纸袋,里面一个个的小塑料袋装着夹心面包。齐云又说:
“大袋子给男士的,一人两个面包;小袋子给女士,一人一个面包,够不够就这
些了。”

  大家又是一通的感激,齐云这次真是帮了大忙了,东西不值钱,但是要下来
找地方吃饭,一耽误就是大半个小时,还不折腾到大晚上才能到呀。

  果然跟预料的差不多,开到旅馆就七点多。大家都很兴奋,这一天虽然辛苦
点,但是一切顺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气就到目的地了。停好车,拎着行
李进大堂去,等着李明办入住手续。这时候出了一点意外。文雯拉着钱立筠去洗
手间,过了一会儿出来,正好李明办妥了手续,拿到钥匙,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众
人,这两把给赵为民,这两把给高俊,这两把给孙向东。没想到钱立筠说:“我
跟文雯住一屋,高俊和孙向东住一屋,咱们把钥匙换过来吧。”

  大家都楞住了,很自然地转头去看孙向东和文雯两个人。文雯站在钱立筠身
后,低头不说话,孙向东脸上讪讪的,和早上在文雯家里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
人。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还是李明的儿子嚷嚷着肚子饿了,大家才转移了注意
力。一边上楼,一边就商量晚饭怎么解决。大家都有点累了,谁也不愿意出去吃
饭,而且人生地不熟的也真不知道哪里能找得到好餐馆,所以就决定打电话叫几
个皮萨饼来吃。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聚在赵为民他们的房间里,也许是累了,也
许是因为刚才的意外,所有的人都闷头吃,气氛很沉闷。

  吃完了收拾好,李明和齐云就带着儿子回他们的房间睡觉去了。高俊是爱热
闹的人,一顿饭吃得这么没情没绪的,吃完了岂肯就此罢休,马上嚷嚷着要打牌,
而且立即回房间去把牌拿过来。钱立筠问他:“你又要打通宵?明天还怎么开车
呀?”

  高俊说:“谁说打通宵了?玩一会儿,玩到十二点就收摊儿,明儿早上七点
起,什么都不耽误。”

  钱立筠说:“你们听听,一玩就到十二点,还好像作了多大的牺牲似的。”

  看他们俩人又要掐起来,赵为民赶紧出来打圆场:“玩会儿,玩会儿,难得
有这机会聚在一起,也是缘分。十一点收摊儿,早点睡,明天还有五、六个小时
的车呢。”

  解兰也爱玩,而且居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大包瓜籽儿来。这下不仅高俊眉开
眼笑,连钱立筠都来了兴致,推她一把说:“解兰,你怎么会这么神啊,连瓜籽
儿都预备好了?”

  解兰笑道:“打牌岂能没有瓜籽儿?这样的晚上岂能不打牌?”

  六个人,当然就打“敲三家儿”了,但是孙向东和文雯都说不会。这是北京
的玩法,解兰、钱立筠和高俊是北京人,赵为民在北京上了七年学,他们四个都
是行家里手。孙向东是上海人,文雯广东人,都不是在北京上的学,他们俩不会
情有可原。还没等想出别的玩法,孙向东就说他累了,要早点回去睡觉,然后站
起来,看一眼文雯,就走了。文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地尴在那里,别人也不好
说什么。最后还是解兰出来解围说:“要不文雯你也早点去休息,我们玩的你大
概都不太会,看着也没什么意思。你拿点瓜籽儿去吃。”

  高俊在后面跟一句说:“孙向东最爱磕瓜籽儿了。”

  大家笑起来,文雯红了脸,但还是坚持着等解兰找出来一个大信封装了一信
封的瓜籽儿才走。

  等文雯一出门,解兰关了门回来,四个人马上吵吵开了。高俊首先冲钱立筠
嚷道:“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嘛?也忒不仗义了,人家孙向东什么时候得罪
你啦?”

  钱立筠早就等着他发难了,也跟他嚷嚷回去:“你以为我乐意?文雯把我拉
到洗手间,求我帮她这个忙,我难道能说不吗?”

  高俊说:“那她怎么不找解兰,专找你啊?还不是因为你平时爱管闲事呀?”

  解兰说高俊:“呃,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文雯和钱立筠一个实验室,她们俩
更熟啊。要是没有钱立筠,她一样也会找我的。”

  赵为民说:“高俊,太不够意思了,你不愿意跟孙向东住一屋,就把我往火
坑里推,算什么事儿呀?”

  高俊急了道:“哪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吧?我这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没抓没挠
的。忙活了几天,好不容易这会儿消停下来,本来是想跟老婆轻轻松松住一晚上
的旅馆,看看月亮,数数星星,说说心里话,平时有多少惹老婆生气的地方,都
一笔勾销了。这下可好,全玩儿完。”

  说得另外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钱立筠微红了脸,含羞带娇地嗔道:“美得
你,还看月亮数星星呢。你惹我生气的地方太多了,有那么容易就一笔勾销了的
吗?”

  解兰笑道:“高俊这下该放心了,肯定已经都勾销了。”

  高俊看看老婆的脸色,禁不住心中得意起来。女人嘛,再是多么聪明好强的
女人,都架不住老公几句甜言蜜语,尤其是假如这话说得再有点技巧的话。比如
说当着外人的面,若是这外人还是平时老婆很看重的就更好了;还要入情入景,
顺理成章,表面看着似乎信手拈来,实则匠心独运;语气和情绪上,要有些迭坎
起伏,不可太一马平川;态度呢要自然诚恳,不能流露出一点阿谀之态。总之就
像他刚才来的那一段,简直可称经典。

  四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把牌摊子扯起来了。打什么呢,“拱猪”还是
“升级”,赵为民问。钱立筠抢着答道,:“我要打‘升级’。‘拱猪’最没有
意思了,四个人各自为政,就憋着害人呢。还是‘升级’好玩儿,我跟解兰一
头。”

  解兰就笑起来,看看赵为民,跟她说:“你这不是往我们为民心窝子里戳
吗?”

  钱立筠也笑:“就因为知道,我才抢先开口嘛。”

  这里有一段故事,凡是和赵为民一起打过牌的中国人都耳熟能详。在北京上
大学的时候,打“升级”都是打的北京的规矩,赵为民大为不服,有理有据地一
条一条指出北京打法的不合理之处,又广为宣传他的家乡打法是多么讲究技巧和
有意思。他逢牌局就传道,牌友们都耐心地听着,诚恳地表示赞同,但是每一次,
最后都还是按北京打法玩下去的。赵为民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纠集了三个非
北京籍贯的哥们儿,四个人坐下来准备打一场革命性的“升级”。他充满激情地
开始讲解他家乡打“升级”的规则,本来这也就几分钟的事,你想啊,一所名牌
大学的学生,要理解打“升级”的几条规则,难道还会有什么问题吗?问题不出
在理解上,问题出在赵为民讲解的过程中,另外三个人都同时发现赵为民的打法
和他们家乡的打法有所区别,而且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认为自己家乡的打法高人
一筹。四个人吵成一团,最后的结局是,大家一边痛斥北京打法的愚不可及,一
边按北京打法打了一晚上的“升级”。后来有人问赵为民是不是要从此罢牌,他
痛心疾首地叹道:“吾爱真理,但吾更爱打牌。”

  从此以后,他“升级”照打不误,但每次开场白都得唠叨一通,今天也不例
外。他说:“你们三个都是北京人,你们自己说说看嘛,这整个牌局,就一个抓
‘大猫’和‘保底’,没有任何别的技巧,更不用提什么运筹帷幄了。”

  解兰说:“这是我们为民心中永远的痛,就不能提,一提,他就不是他了,
整个儿成了祥林嫂。”

  高俊深表同情,说:“唉,你说这赵为民哈,平生就这么点心事儿,还总也
了不了。要不咱们今儿晚上就牺牲一回,陪他打打他的家乡打法,好歹让他圆了
这个梦,行不行?”

  赵为民一脸沧桑,豁然大度地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这么多年都过来
了。想当年血气方刚那会儿,哥们儿跳楼的心都有了。”解兰和钱立筠两个人笑
翻在床上。

  四个人坐下来开始打牌。解兰和钱立筠一人旁边铺张报纸,辟里啪啦地开始
嗑瓜籽儿,赵为民和高俊先还矜持着,没过一会儿就加入了进来。打牌当然没有
悄没声地打的,也可以这么说,牌桌简直就是滋生流言蜚语的最好温床。所有的
人,只要一上了牌桌,无论是留美的博士硕士,还是国内街头茶摊上的大叔大婶,
基本的表现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你几乎都能看得见飞短流长像一股轻烟,在每
个人的头顶上萦绕不绝。今晚的牌局,就更加不缺乏内容生动的话题了,现成的
孙向东和文雯摆在那里,简直就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大餐。

  赵为民说:“老婆,这回你的消息可没搞准啊,我还以为孙向东已经都追到
手了,所以才和文雯开玩笑的。这都几个月了,还没有搞定,孙向东不都白忙活
了吗?”

  高俊说:“是呀,几个月了还没上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尤其这又是在美
国。”

  赵为民说:“现在中国的速度一点都不比美国慢,听说还有‘试婚’的。”

  解兰说:“你们男的就知道上床。女孩子稳重矜持点有什么不好?文雯又是
那么文静腼腆的性格。”

  钱立筠说:“这可是你不知道文雯了,别看她说话就脸红,心里可有主意了。
她要是耍起心眼来,十个孙向东都不是她的个儿。”

  解兰说:“怎么会呢?我还觉得她今天的事情干得就挺没心眼儿的。要有心
的话,早早地就该跟你和孙向东都说好了,悄没声儿地就办了,也不至于在大家
面前让孙向东这么下不来台。”

  高俊说:“解兰,这就是你和她的区别了,连我都看出这里面的机窍来了。
你为人厚道,做事替别人想,文雯可未必。你想啊,要是不这样,别人怎么能知
道她还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呢?她哪会管那么多孙向东的面子呀?”

  解兰说:“不至于吧?我看文雯这一路对孙向东挺好的。她要是不喜欢他的
话,干嘛对他那么好;要是喜欢他,怎么能不顾他的面子呢?那不是太傻了点吗?
咱们别把人想得那么复杂,文雯大概就是开始说不出口,犹犹豫豫地就拖到了最
后一分钟。”

  钱立筠笑笑道:“但愿吧,要不孙向东可就惨了。”

  赵为民叹道:“是呀,孙向东一惨,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我还指着他出活儿
呢。这家伙干起活儿来是一把好手,就是太情绪化,心情好的时候,一人顶仨,
心里一有什么不痛快,马上撂挑子不干。唉,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早成眷属,成了
眷属就不用折腾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解兰突然笑起来,问高俊和钱立筠有没有看过喜剧片<<当哈里和莎莉相遇的
时候>>,他们说看过,而且马上也笑起来,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情节。电影里哈
里和莎莉是一对欢喜怨家,很年轻的时候就相识,然后各自结婚离婚以后又重逢,
便成了朋友,两人在情人和朋友之间游移不定,演出了一出出尴尬而甜蜜的闹剧。
那个脍炙人口的情节是,哈里和莎莉俩人终于稀里糊涂地第一次上了床,但是第
二天早上起来感觉很不好。他们有一对共同的朋友,早早地结了婚,那天早上还
在酣眠中就被哈里和莎莉分别打电话吵醒,两人给各自的死党细诉情由,哈里是
懊恼沮丧,莎莉是失意难堪,说不尽单身男女那种身不由己的尴尬处境。电话挂
断以后,妻子跟丈夫说,答应我,你永远不会让我再流落到那种境地。丈夫握着
妻子的手深情地说,我答应你,永远不会让你再流落到那种境地。

  四个人议论着这部电影,又聊起认识的一些单身男女的故事,都情不自禁地
生出几许感激之情。解兰说:“夫妻是前世的缘分,好不容易修来的,真得好好
珍惜才是。”

  赵为民深深地看着解兰,问她:“老婆,我没有不珍惜你吧?”

  解兰笑道:“慌什么?又不是说你。”

  高俊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风度,正色地对钱立筠说:“老婆,咱们也得珍惜
啊,别老吵架了,行吗?”

  钱立筠眼圈都红了,说:“谁愿意跟你吵啊?”

  在这一个平静而温馨的夜晚,这些平凡的男女有缘相聚在一起。人世间不乏
真情:爱情、亲情、友情,但是我们有多少人真正懂得去珍惜呢?又有谁能说得
清楚,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胸怀和智慧来永远拥有那一份幸运呢?

作者:ycm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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