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饥荒,长于灾难,再加上长期住在内地,我从小就对海洋生物充满好奇乃至仰慕。儿时逛动物园,更常常在海洋馆流连忘返,幻想有朝一日自己变成了鲸鱼,一口把幼儿园老师吞进肚子里的美妙感觉。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等到成年以后,才能真正见到螃蟹大侠本尊。而第一次吃到螃蟹,则更是要等到上了大学到北戴河旅游时才得以实现。 而对于螃蟹家族的深入了解,则更要晚到89年留学澳洲,并且亲自抓了几次螃蟹之后,才真正逐步地建立起来。

螃蟹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往往是面目狰狞霸气侧漏,因此对于一向崇尚权威的国人来说,通常会用横行霸道或特立独行来形容他们。即使斗士如鲁迅,也说要佩服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可见国人对螃蟹的敬畏之心由来已久。但如果真的对螃蟹有更深入一点的了解,就会发现,螃蟹真正令人感动的地方,其实不是张牙舞爪的横行霸道,而是视死如归的勇敢顽强。螃蟹家族那种壮士断腕向死而生的勇气,是我们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至今都难以企及的。

1989年夏季,我从北京夺路而逃,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似丧家之犬,来到南澳某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临近年底,惊魂甫定,天气炎热,无意读书,就驱车100多公里,前往某著名海滩去抓螃蟹。

南澳风光绮丽,碧空如洗,驱车走出城市,逐渐从水泥马路驶入土路,人迹渐少,冷风习习,海天一色,莽莽苍苍。沙滩上除了我和朋友,仅有数只海鸟在空中盘旋。海鸟忽而俯冲下来,怦然入水,瞬间又从水中冲出,口衔一条苦苦挣扎的活鱼,扬长而去。每见及此,感慨良多。世间万物各有天命,生之艰难,死之壮烈,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即可完成转换。

捕蟹所需要的设备其实十分简单,仅铁耙一柄木盆一只而已。你只需在合适的季节,等到早潮渐退时,步入海滩,倒拖铁耙,在水草中信步行走,就可以尽情享受收获的喜悦了。因为此时早有贪玩的螃蟹,忘了潮汛,正在浅水中游走,享乐在两栖之间。一待铁耙走过,他们不是望风而逃,而是主动出击,用他的钳子紧紧夹住你的铁耙。而你这时只需将铁耙收起,顺手一翻,就可以把一只生猛的蓝色大螃蟹收进木盆里了。如此这般,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就可以收获一大盆盘根错节形态各异的蓝色螃蟹,足够一家人吃上两个星期的了。由于是生蟹,其味道鲜美至极,以至于我后来“曾经沧海难为水”,几乎就不吃从海鲜市场买回来的死螃蟹了。当然,我最后禁食螃蟹,似乎在潜意识里,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

那是在我最后一次捕蟹的时候。当时我正拖着铁耙行走,突然本能地意识到遭到伏击,就立即提耙出水,眼见一只巨大的螃蟹,魁梧的身躯闪着蓝色的光芒,正在铁耙上苦苦挣扎。但正当我欣喜若狂准备把铁耙翻转的时候,她居然用力扭动右臂将其折断,然后迅速潜入水底舍命逃生,只留下一只断臂在铁耙上颤颤巍巍地抖动,让人看得目瞪口呆。后来听朋友说,这是一个经典的断臂求生。由于母蟹就要产籽,中招之后,往往都会忍痛断臂逃脱。而她们如此决绝,恐怕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要繁衍后代。这就不禁令人肃然起敬。鉴于此,我当时就把所有的独臂大侠放生了,尤其是那些带着后来重新长出义肢的母蟹们。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30多年过去了,我虽然最后终于在海滩遍布的悉尼定居,却再也没有出海捕蟹的兴趣了。有一次携友出游,到一个叫“出海口”的地方去看鹈鹕。该地风光绮丽,海阔天空,每当正午时分,就会有上百只鹈鹕在此聚会,由当地店家投喂鱼虾。鹈鹕嘴大无比,可以将一条尺把长的活鱼一口生吞,让人瞠目结舌后又忍俊不禁,一时蔚为壮观,成为游人打卡必看之景。那天朋友玩得兴起,偏要走近对岸群居的鹈鹕中一看究竟。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鹈鹕落脚的地方,居然满地乱跑着一群小小的黑色泥蟹,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跑来,还是由吃饱的鹈鹕从嘴里吐出来的。我想以鹈鹕的口腔面积,不要说吃这些螃蟹了,就算吞下个把孩子,我都不会吃惊的。因此情急之中,就从他们嘴里,把四个九死一生的泥蟹解救出来,并迅速离开了那群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愤愤不平地怒视着我们的鹈鹕们。

从那时起,我的养蟹生涯就开始了。家里原来有几个鱼缸,是分别用来养各种鱼类的,现在正好有一个空着,就被用来养螃蟹。鱼缸如一个茶几大小,原来正有一块珊瑚礁放在当中。我又加上了从出海口带回来的海水,为螃蟹建立了算是不错的新家。但刚刚死里逃生的螃蟹们虽然依旧个个生猛,但似乎并不喜欢被人豢养,而是争先恐后地急于逃命。刚开始由于疏于防范,四只螃蟹中居然有一只从珊瑚礁上越狱,跑到门外的“待客”上去了。数日之后,他昂然挺立的尸体才被我发现,触景生情,不禁令人无限感伤。我把先死的壮士命名为关羽,并恭恭敬敬地将他制成标本,象国人崇拜武圣人关老爷一样,供奉了许多日子。与此同时,又将劫后余生的另外三只螃蟹分封为魏蜀吴三雄,准备看看他们如何在我的这个小小的鱼缸里上演三国演义。可惜不久后孙权居然开始绝食,并以昂首挺胸之姿,死在了珊瑚礁上。他死的如此壮烈,令人心生敬意,正所谓“生子当如孙仲谋”。我因此也将他和关羽并列纪念起来。

现在我只有曹操和刘备了,但他们似乎很能适应环境,虽然打斗不断,却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到如今已经一年多了。我为曹刘的新家配置了沙土贝壳和海螺,并用养热带鱼的食品来饲养他们。刚开始时,他们很怕人,经常躲在珊瑚礁后面,青梅煮酒,相依为命,就是不肯轻易出山。到后来逐渐适应了环境,也就不太怕人了。每天早餐时分,也常常疾步向前,对我张牙舞爪,气宇轩昂地大快朵颐。我细心观察,发现螃蟹的眼睛其实很大,怪不得能在海里疾走如飞。而他们在用钳子吃饭时,居然能左右开弓,手脚并用,令人想起我们用筷子夹菜的模样。

两蟹之中,曹操体积较大,因此一直独占着珊瑚礁,不让刘备染指。刘备因此成为草寇,时而缩进海螺,时而蚕食敌境,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虽然是运动战,倒也进退自如。现在看来,他们这种两强争霸的局面,是要长久地持续下去的了。只是他们似乎不知道,他们今天的生命,本来是我从鹈鹕们的嘴里救出来的。但是现在见到了我,居然还是那一副唯我独尊盛气凌人的神态,丝毫也没有一点点的感恩之心,让我觉得稍微有点忿忿不平。

2023年5月末写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