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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陆文夫:美食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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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陆文夫:美食家(五)   
luoyalong





头衔: 海归上尉


加入时间: 2005/05/27
文章: 41
来自: beijing
海归分: 8377





文章标题: 陆文夫:美食家(五) (1085 reads)      时间: 2005-8-09 周二, 22:07   

作者:luoyalong海归商务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士别三日
不知道是谁首先想起了朱自冶,一经宣扬以后,人人都同意请朱自冶来讲课。这使我十分吃惊,原来好吃也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是的,请朱自冶来讲课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他从一九三八年开始便到苏州来吃馆子,这还没有把他在上海的“吃龄”计算在内,不间断地吃到了大跃进之前。三年困难之中虽然一度中断,但他从未停止在理论上的探讨,据外间流传,就是在那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他写成了一本食谱。“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什么都肯交待,唯有这份手稿却用塑料纸包好埋在假山的下面。此种行为的本身就可以跻身于科学家、理论家、文学家的行列,且不说他到底写了点什么东西。包坤年说得好:“只要他讲讲一生都吃了哪些名菜,就可以使我们大开眼界!”我同意了。我再也不能把个人的好恶带到工作里。何况我不见朱自冶已经整整十年,十年寒窗还能中状元,你怎么能把个朱自冶看死呢?可是我没有亲自登门求教,是包坤年叫了一部出租汽车去的。朱自冶六十八岁,符合我所说的坐车条件。包坤年说他想借此机会去向朱自冶和孔碧霞检讨,过去的事情是一时昏了头。我想也对,这个检讨由他去做比较适宜,谁欠的账谁还,我也不能包揽。朱自冶讲课的那一天,也是我主持会议。他的吃经我已经听过一些了,特别是关于南瓜盅,我的印象是很深的,我要听听这些年他到底有了哪些发展。朱自冶并不是很会讲话的人,尤其是到了台上,他总是急急巴巴,抖抖合合的。讲起吃来可大不相同了!滔滔不绝,而且方法新颖。他一登台便向听众提出一个问题:“同志们,谁能回答,做菜哪一点最难?”
会场活跃,人们开始猜谜了:“选料。”“刀功。”“火候。”朱自冶一一摇头:“不对,都不对,是一个最最简单而又最最复杂的问题——放盐。”人们兴致勃勃了,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吃家竟然讲起了连一个小女孩都会做的事体。老太太烧菜的时候,常常在井边上,一面淘米一面喊她的孙女儿:“阿毛,替我向锅子里放点盐。”世界上最复杂和最简单的事情都有最大的学问在里面,何况我们的几个老厨师都在频频点头,觉得是说在点子上面。
朱自冶进一步发挥了:“东酸西辣,南甜北咸,人家只知道苏州菜都是甜的,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苏州菜除掉甜菜之外,最讲究的便是放盐。盐能吊百味,如果在鲃肺汤中忘记了放盐,那就是淡而无味,即什么味道也没有。盐一放,来了,鲃肺鲜、火腿香、莼菜滑、笋片脆。盐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隐而不见,从来就没有人在咸淡适中的菜里吃出盐味,除非你是把盐放多了,这时候只有一种味:咸。完了,什么刀功、选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费!”我听了大为惊讶,这朱自冶确实有点道理!朱自冶的道理还在向前发展:“这放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要因人、因时而变。一桌酒席摆开,开头的几只菜都要偏咸,淡了就要失败。为啥,因为人们刚刚开始吃,嘴巴淡,体内需要盐。以后的一只只菜上来,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如果这桌酒席有四十个菜的话,那最后的一只汤简直就不能放盐,大家一喝,照样喊鲜。因为那么多的酒和菜都已吃了下去,身体内的盐分已经达到了饱和点,这时候最需的是水,水里还放了味精,当然鲜!”
朱自冶不仅是从科学上和理论上加以阐述,还旁插了许多有趣的情节。说那最后的一只汤简直不能放盐,是一个有名的厨师在失手中发现的。那一顿饭从晚上六点吃到十二点,厨师做汤的时候打瞌睡,忘了放盐,等他发觉以后拿了盐奔进店堂时,人们已经把汤喝光,一致称赞:在所有的菜中汤是第一!整整的两个小时,朱自冶没有停歇,使人感到他的学识渊博,像冰山刚刚露了点头。他在掌声中走下台来,挺胸凸肚,红光满面,满头的白发泛着银光,更增加某种庄重的气息。包坤年从人群中挤上去,紧紧地拉住了朱自冶的手:“朱老,你讲得太好了,我都作了记录,只是记录得不全面,我想带只录音机到府上去拜访,请你再讲一遍。”“这个嘛……可以,不过最好请你在下午三点以后,我吃了饭得睡一会。”“当然当然,你以后的报告我一定当场录下来,不再麻烦你。我想根据录音再加整理。”“不必了吧,我是随便讲讲的。”“哪里,你的讲话太珍贵了,不留下来太可惜!”“好吧,整理好给我看看。”“一定,一定要请你过目的。”
朱自冶到底在野鸡大学里混过,老来颇有点教授风度。包坤年一贯重视收集材料,包括收集批斗你的材料,热情都是很高的。我也向朱自冶发出邀请,请他下个星期继续讲下去。
朱自冶连续为我们讲了三课,包坤年借来一只四喇叭,把朱自冶的讲话全部录下。可惜的是讲到第二课大家便有点着急,讲了半天的盐,这盐怎么还没有放下去呢?厨师们不像我那么外行,放盐的重要性他们是知道的;他们更想知道朱自冶在放盐上有哪些绝技。朱自冶不像杨中宝,他只肯在台上讲,不肯到厨房里去表演。讲到第三课的时候便开始说故事了,说是哪一年和哪几个人去游石湖,吃了一顿船菜如何精美,哪一年重阳节吃螃蟹,光是那剔螃蟹的工具便有六十四件,全是银子做的。而且讲来讲去只有一个观点,现在的菜和过去不能比,他以前说皇帝不懂吃,现在又说清朝是如何的。我当然不能说他是宣扬今不如昔,却也产生了一点怀疑,饭菜不比文物,文物是越古的越值钱。如果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幅原始社会的壁画,哪,了不起!可那山洞里的烤野牛是否也算是最好吃的?厨师们打哈欠了,有的干脆回家去睡觉,说是不听他吹牛。讲到第四课味道就不正了,把什么大姑娘唱小曲、卖白兰花、叫堂会等等都夹在菜里面。
我决定叫暂停,可那包坤年有意见,说是这样珍贵的材料如果不及时抢救,那是要对历史负责的!我听到对历史负责就发怵,心里就没有个底。很难说啊,万一那朱自冶还有许多货真价实的东西没有讲出来,或者说他已经讲出来的东西我们并不理解,那倒真是要负责的!好在这一类的难题现在已经难不倒我了,我也学会了一套,即遇事拿不准时,千万不能说死,这里打一个坝,那里要留一个口,让他走着我瞧着,到时候再说话,总归是我对。“这样吧,朱自冶的报告必须暂停,因为人们已经听不下去。抢救材料的事情当然不能停,反正你已经开始了,那就由你负责到底,我可以提供一定的条件。”包坤年雀跃了:“买个四喇叭!”“四喇叭不能买,那是属于集团购买力,要上面批。录音磁带你可以买,宣传费用中可以报销,也不要全买TDK,买点儿国产的。”包坤年十分满意:“高经理,谢谢你的信任,我一定把这个任务好好地完成。”讲课就这样结束了,朱自冶前后讲了三课,三八二十四,外加出租汽车费。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另外的一个口子还开着哩,那录音磁带不停地向外流。包坤年每隔一个星期便要报销两盒磁带,而且全是TDK,我在批发票的时候便问他:“你的任务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包坤年神气活现:“啊呀经理,现在的事情闹大了,到处都来请朱自冶做报告,而且都是找我联系,不会有结束的时候。我们也不想结束,决定成立一个烹饪学学会,对外联络可以有个正式的名义。朱自冶当会长,我当副会长,你也是发起人之一。考虑到你的工作忙,所以请你当理事长,挂挂名的。”
“啊!”我的脑袋嗡了一下,立刻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那包坤年又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一样了,要成立什么战斗队!“不不,我不能参加,我对烹饪学是一窍不通。”“不需要你通,表示赞助而已。”“不不,我赞助不起,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宣传费,当年请张幻尔吃顿饭,也不过花了一盘磁带的钱。”
包坤年笑了:“经理呀,你也真是……赞助不等于要钱,钱我们有办法,可以印讲义。你看地摊上卖的《缝纫大全》,一本一块多,成本才几毛钱?穿的有人要,吃的还愁没有生意!何况我们可以趁做报告的时候往下发,用不着私人掏腰包,人家也有宣传费。”
我看着包坤年直翻眼,佩服。他实在比我还会做生意,我只想到掏私人的腰包,没想到要挖公家的宣传费。可以预料,那比掏私人的腰包更容易。我无权反对他们这样做,只好提一点忠告式的意见:
“讲义也不能瞎编呀,不能把那些大姑娘唱小曲等等的东西也编进去。”
“不不,讲义是我执笔的,它和小说不同,全谈学术,牵不到男女关系。”
我笑笑,在发票上签了个名:“拿去吧,下次请买国产的。”包坤年拎起发票抖了抖:“放心吧,下次用不着你批了,我们还要买四喇叭,买计算机!”说实在,我没有把包坤年的话全当真的,他们想得起劲罢了,成立个学会谈何容易!就凭包坤年这点儿烧菜的本领,再加上朱自冶讲放盐,又有多少学术可以研究呢,弄不成的。包坤年欢喜赶时髦,赶那么一阵子就要回头。我想得太简单了,过分低估了包坤年的活动能力。不错,包坤年在烧菜方面的本领还没有学到家,可是他在估量形势、运用关系方面却很老练。饭店是个公共场所,什么人都有;有名的饭店当然会有有名的人物前来光顾,只要主动热情,多加照顾,帮着订菜订座,那关系便可以搭上去。老的搭不上便搭小的,通过小的也可以牵动老的,包坤年便可由此而登堂入室,看准时机,帮助人家操办家庭宴会。儿女婚事,老友相聚,用得着酒席的地方很多,花几个钱也不在乎,唯一困难的是缺少技术与劳力。包坤年精力充沛,技术虽然不算好,但他能请动技术很好的老师傅。老师傅会烧,朱自冶会吹,包坤年能跑腿,酒席价廉物美,包你满意。趁人家吃得高兴时,他们便宣传烹饪学学会的宗旨,请求赞助。如果他们是成立营养学学会的话,赞助的人可能不多,营养学虽然可以防病健身,延年益寿,但是很难懂,而且也不如烹饪学实惠,烹饪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硬是有一桌丰美的筵席放在你的面前!“学会”二字也很有吸引力,反动学术权威早已打倒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任何学术总比不学无术好,赞助学术不会犯错误,即使错了,学术问题也是可以讨论的,讨论得越多越有名气!
朱自冶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一个老专家,在十年浩劫中写了一本书,某某经理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用小汽车接他去做报告,出两百块工资请他当顾问,他不去……
包坤年在外面活动的风声,朱自冶那越来越大的名声,呼呼地吹到我的耳朵里。“让他走着我瞧着,到时候再发表意见”。现在时候已经到了,我也无话可说了。我不能说朱自冶讲课是吹牛,大家别去听,听一次讲放盐还是可以的。我也不能揭朱自冶的老底,说他一贯好吃,死不改悔……正中,一个人要做出点学问来,必须终身不渝,坚持到底!对于包坤年我也不好说什么,我不能说他是开地下饭店,他再也不找我在发票上签字。唉,一切实用主义的工作方法都是自搬石头自砸脚,有的随搬随砸,有的从搬到砸要隔几十年!


口福不浅

过了不久,我的老朋友阿二到店里来找我。我们两个人虽然不再住在一条巷子里,可是两家人家却经常来往。当我搬进新大楼的时候,他们一家都来道喜,连阿二的爸爸也由孙子们搀扶着爬上楼。他对我的妈妈说:“恭喜你呀老嫂子,你活了一生一世,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担心房东会把你赶出去!”我的妈妈老迈了,回不出话来,只是擦眼泪。阿二更是经常到我家来,说说老话,坐一坐。有时候觉得老话也重复得太多了,便抽烟喝茶,无言相对,好像也是一种享受。他直接到店里来找我,这还是第一次。阿二见了我便把手一举:“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情求求你。”“什么事?”“我家大男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星期天。我想到你们店里订两桌酒席,可你们要排到三个星期之后!经理呀,能不能帮帮忙呢?”我为难了:“哎呀,你何必来凑这种热闹,人家在饭店里摆酒席是图排场,收人情,省事情。你也准备收人情吗,我应当送几十块呢?”“去,我也不准备大请客。你家、我家、亲家,还有几个小朋友,总共不到二十人。”“那好,两桌酒席你家摆不下吗,不能摆在天井里吗?你到店堂里去看看,闹哄哄的,想说几句高兴的话谁也听不见;到时候服务员要下班,拿着扫帚站在旁边,你能吃得安逸?”“啧啧,哪有卖瓜的说瓜苦的。”“瓜倒不苦,不是吹的,现在的几只菜都不推扳,表扬信收到了一大堆,可我总觉不如家宴随便。还有一个问题不好解决,我们有店规,凡属本店的工作人员,一律不得在本店与熟人同席,以免吃客们产生误会。你叫我怎么办,站在边上看!”“嗬,那不能。这一次我要好好地请你喝两杯,当年如果不是你动员我参加失业登记,今天的情况也许就是两样的。”“行,自家办。我可以帮助你请个好厨师,呱呱叫的手艺。”
阿二笑了:“那倒不必,我们家人手多,个个能动手。鸟枪换炮啦,伙计,人人都有一两样拿手菜哩!”“更好,一人烧一只,我烧最后的一只汤。”阿二拱拱手:“免了,你的汤我已经领教过了。星期天晚上早点来,等你。”我的心里喜滋滋的,真的等着这桌酒席。我给他家惹过麻烦,害得阿二的爸爸摆葱姜摊头。也就是在那个天井里,阿二叫我去拉过南瓜,如今在那里摆上两桌酒啊,不吃也美!
正当我美的时候,包坤年蹦跳着进来了,看样子他也很美;我美他也美,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美!
包坤年高高地叫了一声:“经理,给!”把一张印着金字的大红请柬塞到了我手里。我把请帖翻过来一看:“为庆祝烹饪学学会成立,特订于二十八日(星期日)中午假座××巷五十四号举行便宴招待各界人士,务请大驾光临。”好,又是一顿酒席来了!我对这桌酒席的反应很快,不假思索地便说了出来:“抱歉,我星期天有个约会,要到人家吃喜酒去。”说着便把请帖向桌上一丢。
包坤年搔搔头皮:“你那是什么时候?”“晚上六点。”我又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好极了,不冲突,我们是中午十二点。”我再把请帖拿起来看看,果然不错,中午二字明明白白地印在那里。我只好摆观点了:“不行,我没有参加你们的学会,也算不了是哪一界的人士,去是不合适的。”“经理呀,正是因为你不肯当理事长,才使得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空出一个理事长的位子来,解决了大问题!要不然的话,我们早就吵散啦,学会到今天也不能成立!”“噢!”原来如此,参加是一种赞助,不参加还是更大的赞助!事物的因果关系实在微妙之极!“去吧经理,某某某都去了,你不去是不像话的。又不是开大会,也不要你发言,纯粹是吃,一顿美餐,不去很可惜。”“我不大欢喜吃。”“那就少吃点,见识见识,对你来说也是一种业务学习。老实告诉你吧,这一桌酒席是百年难遇。朱自冶指挥,孔碧霞动手,我们几个人已经忙了四天。所有的理事都想参加,挤不进来大有意见。没有办法,孔碧霞有规矩,最多不得超过八人,再三商量才同意改用圆台面,连你十个。”
包坤年的话使我动摇了。当年杨中宝到孔碧霞家去吃饭,只听说吃得好上天,却一直不知道究竟吃了些什么东西。如今有了机会,不去见识一下是会终身遗憾的。何况我参加不参加都是赞助,如果再空出一个位子来,还不知道会引出什么后果哩!“好吧,我去。”“一言为定,不来接你了,五十四号你是熟悉的。”“太熟悉了,我闭上眼睛也能摸到。”五十四号我是很熟悉,读中学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从那里经过,常常看见有许多油光锃亮的黄包车停在门口,偶尔还有一辆福特牌的小轿车驶过来,把巷子里的行人挤得纷纷贴上墙头。那两扇黑漆的大门终日紧闭着,门上有一条缝,一个眼。缝里投信件,眼里装有玻璃,据说这是一种窥视镜,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叫花子是敲不开门的。那时候沿门求乞的人很多,差不多的人家都装有这种东西。我从来不知道那门里是什么样子,只是看见那高高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墙虎,每到秋天便飘送出桂花的香气。如今的桂子又飘香了,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各界人士”,又到了五十四号的门前。
那两扇黑漆斑驳的大门敞开着,有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妇女站在门里面。她的穿着很入时,高跟皮鞋,直筒裤,银灰色的衬衫镶着两排洁白的蝴蝶边,衬衫也是束腰的。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我以为是收入场券的,连忙把请柬掏出来给她看。她掩嘴,深深一鞠躬,左手向前一伸:“请进。”跟着便高声地叫喊:“妈妈,高经理来啦!”噢……对了,她就是孔碧霞的女儿,是那个政客兼教授留下来的。姑娘也应该有这么大了,连我的女儿都有孩子了。我再回过头来看看她,活像孔碧霞,孔碧霞年轻的时候,也该是一代风流!
孔碧霞从那条铺着石子的花径上走过来了。我抬头一看,简直不认识了,她好像已经把原来的脸型留给了女儿,自己变成了一个半老的贵妇。现在不会有人喊她干瘪老阿飞了,她也发了胖,胖得丰满圆润,比站在居委会门前请罪时年轻得多。她的头发向上反梳着,在后脑上高高隆起。这种高,正好抵消了因发胖而造成的横向发展,所以不会造成人们视觉上的错误,好像发了胖的女人都比以前矮了一点。她的衣着并不花哨,时间已经使她懂得了打扮的真谛;年轻而漂亮的人不管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淡妆浓抹都相宜。年老的人如果要打扮的话,主要是用衣着来表示某种风度和气质而已。所以孔碧霞的衣着很素净,一件普通的蓝色西装外套,做工考究,质地高贵,和她的年龄、体型都很相配。孔碧霞对我很热情,像她这样精细的人,很难忘记细小的事情。“高经理呀,就怕你不来呐。唷,也老了,当阿爹了吧?”“没有,刚当上外公。”“好,都是一样的。快请进,就等你开席。”我跟着孔碧霞往前走,一个幽雅而紧凑的庭院展现在面前。树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个半亩方塘的三边,一顶石板曲桥穿过方塘,通向三间面水轩。在当年,这里可能是那位政客兼教授的书房,明亮宽敞,临水是一排落地的长窗。所有的长窗都大开着,可以看得清楚,大圆桌放在东首,各界人士暂时都坐在西头。
包坤年从曲桥上走过来了,把我向各界人士一一引见,其中有两位是朱自冶的老吃友,我当年替他们买过小吃的。有一位是我的老领导,我年轻时便听过他的报告。其余的三位我都不熟悉,一个沉默寡言,两个谈笑风生,谈吐间流露出一股市侩气。
朱自冶穿着一套旧西装,规规矩矩地系着一条旧领带,领带塞在西装马甲里。这套衣裳不知道是从哪个箱子的角落里翻出来的,散发着浓重的樟脑味,可是朱自冶穿着并不显得滑稽,反而使我肃然而有敬意。好熟悉,这种装束是在哪里见过的?对了,我在读高中的时候,老师们的衣着基本上分为两大派。一派是长袍蓝衫,一派是西装革履。国文教员总是穿长袍,物理教师都是穿西装的。烹饪学属于科技,穿长袍蓝衫显得太陈旧,穿制服又没有特点,穿崭新的西装又显得没有根基,西装而是旧的,妙极!好像是一个潦倒多年的老科学家刚被重视,刚被发现!这一身打扮肯定是出于孔碧霞的大手笔,朱自冶穿衣裳一贯是很拆烂污的。
朱自冶多年不穿西装了,行动很不自然,碰碰撞撞地越过几张椅子,把一本烹饪学讲义塞到了我的手里。我拿着讲义在我的老领导的面前坐下,也觉得十分拘谨。解放初期当我还在工作队的时候,曾经和这位领导同志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不苟言笑,要求严格,对知识分子有点不以为然的人。我们那一伙“小资产”在他的面前都装得十分规矩而谨慎。今天在此种场合中相遇,还使人感到有点手足无措,最主要的是找不出话来说,只好把手中的讲义慢慢地翻阅。“小高。”“ !”老领导叫了我一声小高以后,也发现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立刻改了口:“老高呀,你要好好地看看这本书,多向人家学习学习。”“是,我一定好好地拜读。”“现在不能靠外行领导内行了,要好好地钻进去。”“是的,我在这方面过去犯过错误。”“知道错误就好,现在还来得及。”
我点点头,继续把讲义翻下去,发现这本由朱自冶口述、包坤年整理的大作,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是从几种常见的食谱中抄录而来的,而且错漏很多,不知道是抄错的还是印错的。我抬起头来看看朱自冶,想向他提出一点问题,可那朱自冶却避开我的目光,双手向前划着,好像赶鸭子似的请大家入席。人们鱼贯而出,互相谦让,彬彬有礼,共推我的老领导走在前面。
人们来到东首,突然眼花缭乱,都被那摆好的席面惊呆了。洁白的抽纱台布上,放着一整套玲珑瓷的餐具,那玲珑瓷玲珑剔透,蓝边淡青中暗藏着半透明的花纹,好像是镂空的,又像会漏水,放射着晶莹的光辉。桌子上没有花,十二只冷盆就是十二朵鲜花,红黄蓝白,五彩缤纷。凤尾虾、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斩鸡,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颜色的。熏青鱼、五香牛肉、虾子鲞鱼等等颜色不太鲜艳,便用各色蔬果镶在周围,有鲜红的山楂,有碧绿的青梅。那虾子鲞鱼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这种名贵的苏州特产已经多年不见,摆出来是很稀罕的。那孔碧霞也独具匠心,在虾子鲞鱼的周围配上了雪白的嫩藕片,一方面为了好看,一方面也因为虾子鲞鱼太咸,吃了藕片可以冲淡些。
十二朵鲜花围着一朵大月季,这月季是用钩针编结而成的,可能是孔碧霞女儿的手艺,等会儿各种热菜便放在花里面。一张大圆桌就像一朵巨大的花,像荷花,像睡莲,也像一盘向日葵。人们从惊呆中醒过来了,发出惊讶的叹息:“啊……”“啧啧。”还没有入席,我就受到批评了:“老高,你看看,这才是学问呐!看你们那个饭店,乱糟糟的。”我没有吭气,四面打量,见窗外树影婆娑,水光耀廊,一阵阵桂花的香气,庭院中有麻雀吱吱唧唧,想当年那位政客兼教授身坐书房……
朱自冶又把两手向前划着,邀请大家入席。同时把领带拉拉松,作即席讲说:“诸位,今天请大家听我指挥,喝什么酒,吃什么菜,都是有学问的。请大家不要狼吞虎咽,特别是开始时不能多吃,每样尝一点,好戏还在后面,万望大家多留点儿肚皮……”人们哈哈地笑起来了,心情是很愉快的。“……吃,人人都会,可也有人食而不知其味,知味和知人都是很困难的,要靠多年的经验。等会儿我可以一一介绍,敬请批评指教。开席,拿酒杯。”包坤年立即打开酒橱,拿出一套高脚玻璃杯,两瓶通化的葡萄酒。这一套朱自冶不说我也懂了,开始的时候不能喝白酒,以免舌辣口麻品不出味。可我就想喝白酒,我学会喝酒是在困难、苦闷的时刻,没有六十四度不够味。
包坤年替大家斟满了酒,玻璃杯立刻变成了红宝石,殷红的颜色透出诱人的光辉。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制作夜光杯的白玉之精也可能就是玻璃。包坤年是副会长,斟完了酒总要讲几句的,为了要突出朱自冶,多讲了也不适宜,便举起筷子来带头:“同志们请吧,请随意……”朱自冶也不想为别人留点面子,煞有其事地制止:“不不,丰盛的酒席不作兴一开始便扫冷盆,冷盆是小吃,是在两道菜的间隔中随意吃点,免得停筷停杯。”说着便把头向窗外一伸,高喊:“上菜啦!”
随着这一声叫喊,大家的眼睛都看住池塘的南面,自古君子远庖厨也,厨房和书房隔着一池碧水。
电影开幕了:孔碧霞的女儿,那个十分标致的姑娘手捧托盘,隐约出现在竹木之间,几隐几现便到了石板曲桥的桥头。她步态轻盈,婀娜多姿;桥上的人,水中的影,手中的盘,盘中的菜,一阵轻风似的向吃客们飘来,像现代仙女从月宫饭店中翩跹而来!该死的朱自冶竟然导演出这么个美妙的镜头,即使那托盘中是装的一盆窝窝头,你也会以为那窝窝头是来自仿膳,慈禧太后吃过的!托盘里当然不是窝窝头,盖钵揭开以后,使人十分惊奇,竟然是十只通红的番茄装在雪白的瓷盘里。我也愣住了,按照苏州菜的程式,开头应该是热炒。什么炒鸡丁,炒鱼片,炒虾仁等等;第一只菜通常都是炒虾仁,从来没见过用西红柿开头!这西红柿是算菜还是算水果呢?朱自冶故作镇静,把一只只的西红柿分进各人的碟子里,然后像变戏法似的叫一声:“开!”立即揭去西红柿的上盖:清炒虾仁都装在番茄里!人们兴趣盎然,纷纷揭盖。
朱自冶介绍了:“一般的炒虾仁大家常吃,没啥稀奇。几十年来这炒虾仁除了在选料上与火候上下功夫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发展。近年来也有用番茄酱炒虾仁的,但那味道太浓,有西菜味。如今把虾仁装在番茄里面,不仅是好看,而且有奇味,请大家自品。注意,番茄是只碗,不要连碗都吃下去。”我只得佩服了,若干年来我也曾盼望着多给人们炒几盘虾仁,却没有想到把虾仁装在番茄里。秋天的番茄很值钱,丢掉多可惜,我真想连碗都吃下去。唔,经朱自冶这么一说,倒是觉得这虾仁有点特别,于鲜美之中略带番茄的清香和酸味。丁大头说得不错,人的味觉都是差不多的,不像朱自冶所说有人会食而不知其味。差别在于有人吃得出却说不出,只能笼而统之地说:“啊,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吃!”朱自冶的伟大就在于他能说得出来,虽然歪七歪八地有点近于吹牛,可吹牛也是说得出来的表现。在尽情的享受和娱乐之中,不吹牛还很难使那近乎呆滞的神经奋起!“仙女”在石板曲桥上来回地走着,各种热炒纷纷摆上台面。我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知道三只炒菜之后必有一道甜食,甜食已经进了三道:剔心莲子羹,桂花小圆子,藕粉鸡头米。朱自冶还在那里介绍,这种介绍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他开头的一笔写得太精彩了,往后的情节却是一般的,什么芙蓉鸡片、雪花鸡球、菊花鱼等,我们店里的菜单上都有的。人们的赞叹和颂扬也没有停歇:“朱老,你的这些学问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很难说,这门学问一不能靠师承,二不能靠书本,全凭多年的积累。”“朱老,你过了一世的快活日子,我们是望尘莫及。”“哪里,彼此彼此,‘文化大革命’和困难年也是不好过的。”“算啦,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吃吃!”“是呀,将来到了共产主义,我们大家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菜!”我听了肚里直泛泡,人人天天吃这样的菜,谁干活呢,机器人?也许可以,可是现在万万不能天天吃,那第五十八代的机器人还没有研制出来哩!“老高。”“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像朱老这样的人才你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知道,我很早便知道。”“那你为什么不请他去指导指导,把你们的饭店搞搞好。”“请……请过,我们请他讲过课。”“那是临时的,没有个正式的名义。”人们突然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凝神了。在今天的这顿美餐里,似乎要谈什么交易!“名义……这名义就很难说了。”“也是一种专家嘛!”“叫什么专家好呢?”我等待着人们的回答。科学家、文学家、表演艺术家,你哪一家都靠不上去!“吃的……”说不下去了,“吃的专家”是骂人的。“会……”会吃专家也不通,谁不会吃?包坤年把筷子一举:“外国人有个名字,叫‘美食家’!”“好!”“好!”“对!”
“美食家,美食家!”“来来,为我们的美食家干一杯!”
朱自冶踌躇满志了,忍不住把那旧西装敞开,举杯离座,绕台一周,特别用力地和我碰了碰杯,差点儿把那薄薄的玻璃杯都碰碎。是呀,他那吃的生涯如今才达到了顶点;辛辛苦苦地吃了一世,竟然无人重视,尚且有人反对,他的真正的价值还是外国人发现的!我只恨自己的孤陋寡闻,一下子就败在包坤年的手里。我只知道引进“快餐”,却没有防备那“美食家”也是可以引进的。好吃鬼、馋痨坯等等都已经过时了,美食家!多好听的名词,它和我们的快餐一样,也可以大做一笔生意。如果成立世界美食家协会的话,朱自冶可当副主席;主席可能是法国人,副主席肯定是中国的!
人们在欢乐声中拨动了第十只炒菜,这时候孔碧霞走了进来,询问大家对炒菜的意见。人们纷纷道谢,邀请孔碧霞同饮一杯。我站起身来为孔碧霞斟满酒,举起杯:“谢谢朱师母,你的菜确实精美,谢谢你,也谢谢孩子,她为我们奔走了半天。”我对孔碧霞也没有多少好感,但是我得承认,她的确是做菜的能手,一级厨师的手艺,应该由她来当烹饪学学会的主席或者是副主席。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会做的不如会吹的,会烧的也不如会吃的!
孔碧霞很高兴:“哪里,能得到经理的称赞很不容易。”她举起杯来划了个大圈子:“怠慢大家了,几只炒菜连我也不满意,现在没有冬笋,只好用罐头。”“啊,没说的。”“来来,为美食家的夫人干一杯!”
一杯干了以后,包坤年开始收酒杯了,别以为宴会已经结束,早着呢,现在是转场,更换道具的。
朱自冶又拿出一套宜兴的紫砂杯,杯形如桃,把手如枝叶,颇有民族风味。酒也换了,小坛装的绍兴加饭、陈年花雕。下半场的情绪可能更加高涨,所以那酒的度数也得略有升高。黄酒性情温和,也不会叫人口麻舌辣。我向那酒橱乜了一眼,看见还有两瓶五粮液放在那里,可能是在喝汤之前用的。我暗自思忖,这桌饭不知是谁出钱,是朱自冶的银行存款呢,还是人家的宣传费?
孔碧霞告辞以后,下半场的大幕拉开,热菜、大菜、点心滚滚而来:松鼠桂鱼,蜜汁火腿,“天下第一菜”,翡翠包子,水晶烧卖……一只“三套鸭”把剧情推到了顶点!
所谓三套鸭便是把一只鸽子塞在鸡肚里,再把鸡塞到鸭肚里,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盆里。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好像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人们叹为观止了:“老高。”“ ……”“你看看,这算不算登峰造极?”“算。”“就凭这一手,让朱老到你们的店里去当个技术指导还不行,每月给个百二八十的。”
我明白了,这恐怕是今天的中心议题,连忙采取推挡术:“不敢当,我们的庙小,容不下大菩萨。”“你们的庙也不小呀,就看方丈的眼力罗……”幸亏那只三套鸭帮了忙,当它被拆开以后人们便顾不上说话了,因为嘴巴的两种功能是不便于同时使用的。
我看了看表,这顿饭已经吃了将近三个钟头,后面还要喝五粮液(我很想喝),还会有一只精彩的大汤作总结,还会有生梨或者是菠萝蜜。可我不敢终席了,因为终席之后便是茶话,那圈套便会绕到我的脖子上面。“实在对不起,我下面还有一个约会,不能奉陪到底。谢谢朱先生,谢谢诸位,谢谢……”我不停地说谢谢,不停地向后退,退了五步便转身,径直奔石板桥而去。过得桥来回头看,见那长窗里的人都呆在那里。
我觉得今天的举止很不礼貌,也不光彩,好像是逃出来的。如果不向女主人打个招呼,那孔碧霞会伤心,她是很要面子的。孔碧霞和她的女儿还在忙着,听说我要走,有点儿扫兴:“啊呀,大概是我做的菜不好吧,不合你的口胃!”“哪里,你的菜做得确实不错,什么时候请你到我们的店里去讲讲,交流交流。”孔碧霞笑了:“有什么好交流的,这些菜你们都会做,问题是你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细模细样地做,还得准备个十几天……哎,你不能再坐会儿吗,还有一只大汤咧。”“知道……”我突然想起件事情来了:“朱师母,今天的甜菜里面怎么没有南瓜盅?困难年朱先生和我一起去拉南瓜的时候,说是要创造出一只南瓜盅,有田园风味!”孔碧霞咯咯地笑了:“你听他瞎吹,他这人是宜兴的夜壶,独出一张嘴!”

巧克力
出了五十四号向西走,到阿二家去。天啊,那里还有一桌酒席等着我哩!我什么也不想吃了,三套鸭不好消化,那一番谈话也值得回味。可我想和阿二和他的爸爸干几杯,当然是白酒,六十四度,喝下一口之后像一条热线似的直通到肚里,哈地一声长叹,人间无数的欢乐与辛酸都包含在内。
秋天对每个城市来说,都是金色的。苏州也不例外,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庭院中不时地送出桂花的香气。小巷子的上空难得有这么蓝湛,难得有白云成堆。星期天来往的人也不多,绝大部分的人都在忙家务,家务之中吃为先,临巷的窗子里冒出水蒸气,还听到菜下油锅时滋啦一声炸溜。
从五十四号到阿二家,必须经过我原来住过的地方,这地方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石库门,白粉墙,一排五间平房向里缩进一段,朱自冶住过的小洋楼就在里面。我仿佛看见阿二的黄包车就停在门前,朱自冶穿着长袍从门里出来,高踞在黄包车上,脚下铃铛一响,赶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四十年来他是一个吃的化身,像妖魔似的缠着我,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还在无意之中决定了我的职业。我厌恶他,反对他,想离他远点。可是反也反不掉,挥也挥不走,到头来还要当我的指导,每月给个百二八十的。百二八十是多少?加起来除以二,正好是一百元人民币!如果杨中宝能来当指导,我情愿在一百之外再加二十,奖金还不计算在内。可这朱自冶算什么,食客提一级最多是个清客而已,他可以指导人们去消遣,去奢靡,却和我们的工作没有多大的关系。美食家,让你去钻门子吧,只要我还站在庙门口,你就休想进得去!一直走到阿二家,我心中的怨气才稍稍平息。这里是个欢乐的世界,没有应酬,没有虚伪,也谈不上奢靡。天井里坐满了人,在那里嗑瓜子,吃喜糖。我的一家都来了,包括我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外孙在内。这孩子长得又白又胖,会吃会笑,还会做眯眼,捏捏小拳头和人表示再会。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一个娃娃可以有六个大人在他的身上花费物力和精力。满天井的人都以娃娃为中心,给他吃,逗他笑,从这个人的手里传到那个人的手里。有人把硬糖塞到我那小外孙的嘴里,他立刻吐了出来。“怎么,他不吃糖吗?”“他呀,要吃好的!”“试试,给他巧克力。”有人拿了一条巧克力来,剥去半段金纸,塞到孩子的手里。果然,这孩子拿了就往嘴里送,吃得咂咂地流口水。人们哄笑起来了:“啊呀,这孩子真聪明,懂得吃好的!”我的头脑突然发炸,得了吧,长大了又是一个美食家!我一生一世管不了个朱自冶,还管不了你这个小东西!伸手抢过巧克力,把一粒硬糖硬塞到孩子的小嘴里。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满座愕然,以为我这个老家伙的神经出了问题。

一九八二年八月至九月
附言:
本文是小说,纯属虚构,不得已而借用苏州风物,此亦文学之惯技,务请读者诸君不必一一查对。

作者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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